四尖子走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的吵闹突然远去,只有四尖子若有若无的醉意挥舞着手在头顶,好像千军万马的将领,十足的威风。
我堵在门口,刚才的气还闷在胸口。他的到来无非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晃晃悠悠地走来,眼睛闭着的醒。头也如大别子那样别着侧面看,不留意前面发生的一切。“嫂子,你让开,我进去。”四尖子没有了醉意。
我一惊:“你没醉?”
“我哪儿醉呀!醉的样子给那些人看。”他推开我进了屋。
我明白了,刚才那些人是找他的,有人说四尖子成为“老赖”了。
四尖子坐在椅子上乱摇乱晃,屁股压得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他不抽烟,竟给三憨子抽了根儿烟,硬盒金蝶烟五块钱一盒。三憨子受宠若惊地衔在嘴里,四尖子不失时机地递上打火机。打火机咔嚓一声,一股火苗喷着耀眼的光凑在三憨子面前。
三憨子说:“有事儿说。”
“没事。”四尖子摇头摆尾地又说:“打火机送给你,防风的。”
四尖子贼眉鼠眼地安的啥心?三憨子没有丝毫的反感。烟是介绍信,洒是迷魂汤。这烟有没传说的迷魂药?我怀疑。
四尖子终于说话了,他说要投资一个项目,划一块地做房产生意。还说要三憨子做为法定人申请贷款。到时候坐分红利。我瞅着他,看天底下能不能有不弯腰捡钱的事。
三憨子说:“你不会叫我坐牢吧?”
“哪儿能呵,我是你亲弟,能害你吗?”四尖子说得眉飞色舞。
三憨子听信了四尖子的话,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不是那块料,一口拒绝了。然后问:“你盖哪儿?”
“齐家庄。”四尖子神秘地眨眨眼。
“齐家庄?不可能,不可能。”三憨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如果那块地要盖房子,那么我们种地就无望了。因为那块地是村里的当家地。所以,三憨子不相信。
四尖子眯着眼笑不再说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和烟放进衣兜里。他的眼睛盯着三憨子,然后一字一板清清楚楚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要我们借他三百块钱去打点贷款,到时候名利双收也有我们的功劳。我看到三憨子飘了起来,眼睛明亮着一种陶醉的喜悦。
三憨子想都不想地说:“行,拿。屋里还有四百块都给你。”
我木偶般地进了屋,从枕头底下翻出用卫生纸包着的钱,两张一百,一张伍拾,另外的都是十块、二十块、几块,正好四百块,乖乖地递过去。三憨子不放心地交待一句:“老四,别弄丢了。”
“不会的。”四尖子拿着钱,扬起手潇洒地一挥,样子很好看。
三憨子手里的烟吸完,喝了一碗凉水,对我说他刚才好像在做梦,昏昏沉沉的。我说我也是。他回过头去找四尖子送给他的打火机,怎么也找不着。
“发生了啥事呢?”他自言自语。
我们没能发现发生了啥子,也不知道外面又有哪些新的新闻,却有人问我们:“你们盖楼房吗?”
“盖啥楼房?”我问。
三憨子说:“看到哪辈子能盖?”他觉得那是遥远的事。
“算啦!算啦!你们咋就不晓得呢?”
我们想追问,没人理我们。于是,一切又回到从前的平静中。闲下来,我把拧过的苞谷芯收拾好。苞谷掰回来时,剥开留有几片叶子,两个苞谷棒就叶子绑在一起,然后将绑好的苞谷串儿用绳子拴好,吊在树枝上一索一索黄澄澄的,如树丛盛开的黄菊花很美。也有人用一根根木棒从这棵树穿到另一棵树用绳子拴牢,将绑好的苞谷棒搭在上面。从秋到冬风干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手拧,或用拧过的苞谷芯搓着苞谷棒。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其乐无穷。
太阳落下了山,三憨子回来脸板着,谁又得罪了他啦?他总是有事没事地窜出去玩,回来就对我说发生了啥事。外村那个得宫颈癌的女人死了。死的时候,两个女儿正睡在她脚头,她的男人正与别的女人偷情。娘家人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惊动了派出所。这些事都是三憨子对我说的。我不出门,外面的事儿我听不到,所以我问他:“今儿里又有啥新闻?”
“逑新闻。”他撅着嘴。又说:“新闻多逑得很,就怕你不晓得。”
“是吗?”我埋头写我的东西。
“真的。”他把一个包裹塞在我怀里。
我一楞:“啥东西?”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套新衣裳。一套枣红色的休闲装,另一套是深蓝的西服女装。还有一张报纸,上面发表的有我的一篇散文《野菊花》。“谁给的?”
“你妈。”
“咋啦?”我看着他的双眼黑明的亮。
“屋里好像还有几百块钱吧?”他突然说起。
我一惊:“几百块钱?”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记不起的不只是钱,还会把事儿也忘了。我翻开记忆回想着,怎么也想不起来。三憨子在抽烟,烟雾飘绕在他面前,丝丝缕缕分散在屋子里,很快有了呛人的气息。
我说:“你别再吸了,再吸我要被呛死了。”
他不理我,眉头拧成了疙瘩心事重重。忽然他扔掉烟头,扬起头问我:“四尖子来过我们家里吧?”
“啊!来过?”我想想:“好像……肯定来过。”
“那……”三憨子瘫坐在地上,无力的疲倦。
我想起来了,又突然间忘掉。再想起,忽的一个念头让我翻开枕头,枕头底下只剩下一张折着痕迹的卫生纸。我下意识的展开,三憨子站在我跟前,他比我还紧张,纸里空空的。我看到他张着嘴,出气儿都困难了。“你把钱弄哪儿了?”他吼着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钱去处,可我无从有关钱的信息,而他也陷入到极度的恐慌中。
人们都爱看新闻,如是政治新闻,让百姓耳目一新。电视新闻播出市委书记,市里的第一把手率领考察组参观和考察了武汉光谷新农村社区,开放改革的步伐使光谷的新农村在省内领先一步,成为典型崛起具有楷模的农村新貌。市委书记在电视广播讲话中,阐述了引进先进的策略,开拓自己的思路和前景,慷慨陈词。却不料他从主席台上下来,立即就被双规了,因为他成了巨贪。贪了多少?有人说枪毙十次都绰绰有余,据说判了死刑。后来小道消息说改判有期徒刑,最后又有小道消息说不知啥原因成了就外保医。总之,始终未见如往年那样判了死刑的人到处张贴布告。
小城镇建设的规划,在百姓中掀起规模不小的高潮。有人兴趣盎然地说,不就是盖小洋楼吗?城里有钱的老板盖别墅养小老婆,乡下么……有人过于兴奋,于是沿公路的地段就成了新农村的开发区。
新修的公路是1995年,交通局堪察、设计、施工曲直了从凤山村到十里长岗全长二十五里弯弯曲曲的公路。路面拓宽,路基低洼处实施了垫土。高的地方铲平,这完全形成了省级公路改道工程。有消息散布出来,齐家庄沿公路那一带成了我们村规划的新农村。
村里人开始了争抢黄金地段。一时间二杆子和山柱家里去的人成了流水席,按顺序排列着1号、2号……我和三憨子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后,我们相望了一下,失去了的记忆,忽然如涨潮的海浪扑卷上来。“钱!”我们同时说出。
四尖子曾说过,他想在齐家庄买地盖房,他还说了啥子?三憨子望着我。
我说:“你吸了他给的烟,他还说把打火机留给你。”
“钱是你拿出来递给他的。”
“是你让我拿的。”
我们去找四尖子,他拒不承认他借了我们的钱。我把钱的面额和张数都说得分毫不差,他黑着脸反过来却说我们想钱想疯了。
我哭着争辩,那四百块钱是我们卖了一头猪,还清了人家的钱余下的。还债还了十几年,仅剩下这四百块钱本打算存在信用社,我说得字字血泪。
四尖子昂起头,朝过往的人说:“你们都听听,他们想存钱,像吗?他们从我这借了钱不还,他们来耍赖。呸,不要脸。”
过往的人的眼里里是疑惑,看看我们,又望望他,最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谁也不会主持这个公道,顺情说好话,公道惹人嫌。所以,我和三憨子没有讨回一个公道。
四尖子不停地叫嚷:“你们也不屙拉稀屎照照自己,你们是有钱人吗?”他手挥舞着像演说家那样,嘴皮子上下启合着,嘴和脸协调一致的发挥着作用。“我向你们借钱?笑话。我有的是钱,我做生意不差钱,镇上有我投资的养殖业,我还要发展商机搞房地产。”
三憨子上前给四尖子一耳光,因为他听着、听着有了愤怒。四尖子摸着脸,目光滞留在三憨子悲愤的表情中没还手。小敏站出来挡住了他,小敏无情的表情击退了三憨子,三憨子无力地缩回想再打四尖子的手。从对面卫生所里出来的安德叔走来,跟三憨子小声说了句啥子,三憨子就随在安德叔身后走了,我没有任何思想的过程也随他们而去。
公路上,汽车飞奔着来去,灰尘四起让人躲闪不及。路边上庄稼蒙上了一层泥灰,庄稼的油绿失去了光华。我们的钱打了水漂,没有人过问我们。安德叔向我们说着了这块儿地的发展,他说新农村将来的繁荣,会带来许多商机,会有农业商品的交换,人口的密集会形成百货、副食及农贸市场。
“那不就成了街了吗?”我插了一句。
安德叔没搭理我,他与三憨子边走边说。他说三农的矛盾已形成,目前农村土地的问题存在着提留偏高,人心彷徨。同时有的地方土地流失,是因为打工的人将部分土地荒芜。而新农村的建设又将仅有的黄金地带炒热矛盾布开,如一张张开的网。他所说这些,我从来没听过,他又说将来有可能实现的那一天,农村会走向城市化,他说他看不到那一天,他说他已是坟坑沿上的人了。
改革的变化,一下子有了几千年都没有过的乡村楼房,这就成了世纪的变化。仅三十年,安德叔指着上下左右流通的十字路,说这里将可能成为繁华地段的中心。他还说人们在向往繁华的同时,人的欲望也就膨胀起来。安德叔站住脚,喘息着激动的心跳。他说:“你们先走吧!我歇歇,我不比你们。你们的老爹走了,我们是一路的人。说不定哪一会儿我也会走。”
我说:“不会的,现在医学发达。”
安德叔望了我一眼说:“再好的药,医得好病,医不好命。今年是个灾难,又是我本命年的关口。”安德叔猛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粘痰。
我躲闪不及地用手捂着嘴,三憨子却扶着他说:“叔,没事吧?”
安德叔用手示意着我们走,他的肺结核已是老毛病,因为他有钱补养才活到现在,村里有像他这样的病人早已入土为安了。
我想不明白他咋会知道三农发展的形势,真是生动。
三憨子说:“他能不知道吗?他是谁?十二能。”
十二能的含义我不全晓得,但他的智慧和才能是超人的。
回家的路上,碰到大嫂和二嫂,她们说啥子守住一号,别人只能是别人。她们在发现我时,潜意识地住了口。她们和我打了招呼都各自走开。我转身走下小路,“噼噼啪啪”村里有放鞭炮声响,又有哪个人死了。每天路上都有天堂末班车从这儿去冷水。有人边走边说聋妈妈走了,八十多岁,看起来很硬朗,一顿能吃俩馍一碗烫。前几天突然中风,子孙们孝顺送到河南构林一个专治中风的祖传医院,想不到熬不到过年。人总是要死,免得久病床前无孝子。安德叔蹲在门前这样感慨。
我抱着一捆柴禾准备进屋,听安德叔喊我:“任玉,你来。”
我放下柴在地上,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站住。
他问:“你聋妈妈走啦?”
我说是。
“好啊!免得受罪。”安德叔有了伤感说:“早晚我也有那一天。你周婶儿你们照顾点,儿女们离得远。”
我鼻尖一酸,想哭。我看到安德叔眼中有泪,他念叨一句:“九月打雷坟骨堆呀!你忙去,我就跟你说这个事。”他进了院子,将门哐当一声关得严严的。
我站在那儿,一种无从说起的悲哀。
三憨子回来,我正回想着昨晚上的梦,梦到发表了一篇文章,有人送来了样报,可是没人证明这是真的。梦只能是梦,梦醒来,眼前的三憨子却怒气冲冲。
“咋了?”我迷迷乎乎地问。
“憨家伙,人家老二们楼房排在第一。
“这咋啦,人家有钱,你嫉妒了。”
“我嫉妒?憨女人。你的柴禾给人家烧砖头了。”他捡起地上的砖头朝我砸来,却没砸着我。不知道是砸偏了,还是手下留情。
我猛然想起两年前,有人买了大型机砖机,多少钱一块砖我不清楚。成本相当低,砖坯轧出来后,自己用柴禾烧,请懂行的人掌握火候。我们没烧的麦杆,一年又一年积压在那儿,有一两万斤。成了大别子和二杆子争夺的对象。他俩之间的争夺二杆子胜出一筹,他先把柴拉去了。当时有造纸厂的商贩来买,二杆子一直反对说便宜,他可谓机关算尽的老道。后来大别子心里不平衡了,也变着法把我们烧锅的柴拉了去。
现在三憨子拿我出气在理儿。他的习惯在理的三扁担,不在理的扁担三。一些事怨我吗?我不和他争辩,他们的兄弟吧!本把感情当着游戏玩。
人本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