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医院,尿化验的结果呈阳性,也就是说我再次怀孕。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三十六岁的老女人,如果在以前没有计划生育的时候,这不足为怪。可是现在不行,计划生育时代,二胎已过顶了。如果再孕,不是有问题,就是……我感到耻辱。我开始恨,男人女人的欲望和冲动之间应该设置障碍。
我做过绝育手术,这手术过程没有百分之百的绝育,总有百分之一的缺口,这并不是医生一时的疏忽,而是他们不想做得死绝。我赶上了,但我不得不做出死绝的决定。
我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刮宫的器材冰凉、冰凉。触到胎丕的子宫内,我的知觉是痛?是麻木?医生说在我之前,一个女孩,大概是未婚先孕。女孩不敢大哭,大汗淋淋。我听着下意识地去擦脸上汗。
医生说:“你脸上没汗。”
我说:“我冷。”
她说:“你行,够坚强的。”她认真地做,又说:“女人和女孩的区别就是这样的。”
医生不是和我说话,她和她的助手探讨着女孩的惊恐和手术后的不适症。她们又说医辽器械和人忍耐程度的差异,悲哀的是女人,女孩更悲哀。她们又谈性行为,正常与不正常的理解,应该列入犯罪。
我脸红,性的行为裸露在手术台上、医生的剖析中,那血胚是最好的证明。
手术完毕,我艰难地爬下了手术台,下肢体的疼痛和冰冷令我晕眩。我赤着脚坐在椅子上。又进来一个女人,看上去年龄比我小,又一个抹杀生命的刽子手,我也是。医生让我出去,我想留意一下那个生命的胚胎,血肉模糊的红的颜色,我不敢去看。
走出妇产科,我憔悴着艰难地行走,引起了人们疑惑的目光,他们或许不相信我是来做手术的,但他们相信我是从妇产科出来,必然与妇科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回去时不能骑自行车,必须走回去,如果搭车,来回四块钱,我不舍得。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市的热闹已引不起我的注意力,我的注意力转向了小吃摊和副食商店。黄澄澄的咸面,清脆的豆芽,油漂漂的色油和麻辣汤。我的胃涌进食物的感觉,眼睛和嘴是一双孪生姐妹,一起留意着街市上能吃的东西,只是双腿没敢挪去,深怕一不小心,一两块钱流失掉。
有人在我身后问:“你咋来的?走来的?”
我回过头,是远房的公公叔文海,也就是二杆子后来的末路煞星,我凄然地点点头。
“你有病?”他又问,并说用他的自行车带我回去。
我拒绝了,风俗的习惯,人们忌讳产妇入宅,或沾染家具有晦气。检点是我的原则。
没人知道我怀孕,更没人知道我做了人流手术,包括三憨子。我依然干活,如往常一样做饭、洗衣裳。只是常常没劲儿。属于正常的恶露不断涌出,阴道血迹不干,卫生纸用完又买。
三憨子问:“月经又来了?”他十分恼火。
我没理他。
忽然村子里有人吵架,狗叫着扑去,追赶着人声。有人跑着喊着说去看热闹,闲的时候,看热闹也是一种享受。我站那儿看,头晕得天昏地转,经不住胃的翻腾想恶心。小奶奶抿嘴笑,我问:“笑啥子?”
她说:“你脸黄得跟鸡蛋黄似的,是不是想吃挂面了。”
“呸”我吐了一口,本想吐给小奶奶看,一种玩笑的藐视。没想到真的吐出来了,吃进去的饭全吐出来了,心被掏空的难受,张着嘴喘息着。站在那儿的人都作呕的离开。村中吵闹的声音渐渐平息,为啥子吵,我还没听出名堂,只哓得是婆媳俩在吵架。
我从地里扣出泥土盖在吐出的东西上,周婶儿悄声地问我有喜了。
我苦笑着说:“你看我都结扎了,能有吗?”
小奶奶也笑说:“她昨天还在洗身子。”
她们问我贫血吗?说我瘦多了,脸黄不是个好兆头,应该早点看看。还说外村有个很结实的女人,不痛不痒地得了宫颈癌。我没听说过这事,对于自己身体上的病不太在意,只要能行走无大碍。
公公去世后,经常下雨,雨水沧倒了那两间厨房,两间厨房原本有我们一间。婆婆的老年痴呆不太严重,人们说公公的痴呆症留给了她。她看到倒塌的房屋,尽管房顶上有几块瓦,几根上了黑漆的椽子和几匹涂了墨的檀子,但砖头没有几块,其余的全是土坯。婆婆先找大别子,再找二杆子,她要他们把东西弄回去,因为她不想让东西沤在泥土里,更不能便宜别人。
我知道的时候,我睡倒了,浑身没劲,恶露一阵阵地如尿尿。二嫂来了,站在我床面前。我吃力地抬起头,眼前如虚拟的世界,房顶朝下,窗子挨着地面,一个乍看是人的东西靠近我,双手伸向我脖子,我哭着大叫:“救命啊,救命!”
我的头膨胀着要爆炸,我被迫停止了喊叫。我的身子被人摁着,有一种气息在我面前,我勉强地睁开了眼,看到二嫂吓哭了,她见我有了清醒,才松开手,我看到二嫂的脸真漂亮。
她说:“你们屋里咋有股难闻的味?”
我没理她,反正屋里脏乱。
她又说:“不对,有股血腥味。”
我没力气说话,管她说啥子,哪怕她说我杀了人呢。她开始环视屋子,找啥东西?她问我板车轱辘放在哪儿?我无腔无气儿地说不出话,只听到外面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之后就恢复了平静。
不大一会儿,三憨子回来了,他问我板车谁拉去了?
我说:“不晓得。”声音小得只能我听得到。
三憨子站在床面前,用手拨弄着我脸上的头发说:“你说你想死就去死,睡在床上装病呀!那间房子的东西人家拉走了啊。”
“谁拉走了?哪间房子?”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质问,刹时我腿下的血哗哗地流,被子湿透了。我的身子躺在血尿中,我不敢动,稍有不慎身上的血就会如放闸的水流干。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三憨子不知了去向。
腿下的血尿仍在流,我牙咬着嘴唇意识到自己还算清醒,再这样下去我的小命就完了。于是我用手敲着床,声音邦邦的沉闷,继续敲,我还要保持身子的平衡。外面有狗在叫,响亮刺耳。我抓住这一个能牵附的线索,挣扎着求生的欲望跳下床,跳下去却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尚要有一丝光明,恐怕要等到来世,我绝望了。
一线光明启开黑暗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在医院里过了一个星期,我后悔了,事情败露等于不打自招。
三憨子问:“你是不是小产了?”
我啥都不说,不是我不想说,是说了没有意义。我小心收起小奶奶送来的一碗红枣,这是补血的好东西。
“你不承认是吧?好,你等着自己受罪。”他的脸都气青了,又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对你说,你不跟我了,我还是你的男人。你以为你能写几个臭皮膏药的字,就了不起了。”
我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他仍在絮叨,说我无视他的话存在,说我毁了他男人的脸面。
“你还要脸?”我指着他。“我要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三憨子不吭了。我被人发现时,大嫂和二嫂们把属于我们的那间房子的东西均分了。我并不看重那点东西,我在意的是三憨子正替他们数钱。帮她们把檀子、椽子拉回去,又帮二别子挖黄姜,一种药村。
这些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月子里,我一直没消停过的干活。三憨子又喊我跟他去挖还没来得及挖的红薯,小奶奶看见我拿着厥头,她问:“你咋去?”
我说挖红薯。小奶奶一把夺了我手里的厥头扔在地上说我不想活了。她又指着三憨子说:“干点活儿累死你了?你叫她去,你叫她去?你要人?还是要坟?”三憨子听了小奶奶的话脸上显出无辜的样子,才没让我跟他一块去。
回去,我睡在床上,裤裆里湿漉漉的痒,痒得自己不安身,我想起家槐树枝儿和艾蒿是消炎祛湿止痒的单方。每个月子人都用它熬水洗阴道。我朝山上去找些艾蒿和家槐树枝。风吹来,我的身子颤抖着起层鸡皮疙瘩。有人说坐月子的人胆虚,容易招鬼附身,不好治,我害怕了。这山上听人说很多年前,月子中丢下命的婴孩都抛在这山峦脚下。有月母子送了命则埋在那远的阴山背后,一把雨伞遮罩着坟墓。想着这些,我的心冰冷冰冷的。而我脚下的这山,不大,却是风水宝地,任何人不得葬在这里,这是村里流传下的遵嘱。
我折了些艾蒿,落叶的艾蒿灰绿的颜色,随处可见。又折了几根儿家槐枝我已喘着粗气,我不能再耗下去。回去我还不忘秋冬之时的山上的景色,忽然我看到树林中,一个人低着头,倦缩着身子坐在那儿。我不由自主地走去,一种好奇。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望我。大别子?没想到是他。他本能的吃惊和愤怒地望着我。他的眼睛眨了眨有哭过的痕迹。他问:“你想咋子?”
我反问:“你在这儿咋?”
“你甭管。”他用胳膊擦了一下眼,头又微微朝后别去,身子和头显出异样的反差,脖子如弹簧似的弹起又缩落。别得十分微妙。其实大别子,不,大伯哥也很可怜。
我转到他面前时,看到地上放着一盒烟,有股霉味,大别子从来不吸烟,地上还放着一杯水,那种塑料的有封盖的杯子。我说:“你到底想咋?”
“你少管。”他依旧耷拉着头,手里不停地翻转着一个药瓶。
我恁爱管闲事?可我偏不管。我转身回去,风在我身后撵着我,树碰着树枝为我闪开一条道。风的哨声在头顶,忽然我听到大别子好像在哭。我回过头,确定不了是不是哭声?我往回走。又有哭声,我听到了。我毫不犹豫地走去,枝条绊倒了我,站起来槐树枝刺破了我的脸。
大别子双手掩面的痛哭,药瓶甩在地上,瓶盖有拧过的松动。我捡起来,圆圆的药瓶“氯炎平”是镇定药,具有精神忧郁或精神分裂患者服用的。三憨子曾让我喝过这药,在他的引诱和劝说下,只服了一粒就昏昏沉睡了半天一夜。后来我拒绝了。他想自杀?猛地想到我害怕了。死了一回的人,又想着死,他必是要死的人。我捡起药瓶举着想甩,又没甩,或许劝说的时候是个见证,对于他人。
我说:“你还想死,你不死了一回吗?”说罢自觉得不恰当。
他仍旧哭,很伤心。
我走上前一步说:“你死?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是吧?死了你一个,地球照样转。不信你试试。”我不知道为啥子要这么说。
他哭,突然撇着嘴说:“我苦啊!”他的鼻涕滴在唇边没能擦。“我可怜哪,我的妈呀!”他也竟如女人般的哭诉。
我站在那儿,想怎样能让他放弃死的念头,我不得不蹲下身,身体的虚弱力不从心了。我说:“你可怜吗?比你可怜的人多的是,他们咋就不死。”我历数着三憨子、四尖子、二杆子们的种种罪状,然后我又说大嫂娘家人打了我。
大别子听着脸青了,头别在脑后。
他说:“你走,你走,我不想听你的,你以为我们都在害你?”他下了命令。
我走,拿走了药瓶,以后再寻死,别再碰上我。
曾经有个吊死鬼,吊死在屋后偏僻的树林里,偶遇人看到。被看到的人拿走了绳子,心想拿走了绳子你就不可能再死了,谁知后来那人还是死了,还是用绳子吊在树林里。遇见的那人就后悔,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心里揣着块冷石头,大病一场也去了。
我开始害怕了,我拿着药瓶不知该咋办。我是坐月子人,不能随便进别人家的门。如果错入了别人的房宅,挂红、放鞭炮谢宅事小,真要出了啥样的意外,麻烦就有了说不清,我望望四周无人,心诚惶诚恐的。后来因为一些事忙着就把大别子寻死的事儿搁下了。再后来就忘了。
三憨子回来,说红薯不费力去婆家了。我听不明白,他才说被人偷了。
“谁恁缺德呀!”我说。
他却说应该感谢人家,把我们的地深挖一遍,丢了芝麻抱了西瓜。
“红薯长得大吗?”我问。因为插红薯的时候上了许多土粪,土粪专长红薯。
“大得很,跟箩筐似的。”三憨子扬起手比划着,他是在搪塞我。
闲的时候,没事干的女人们总是提着竹筐,拿着挖铲到处游荡如游鬼,碰到地里没拔的棉花就掰棉花,见着没挖的红薯就挖红薯,别人看到不是自己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我埋怨:“谁不让你挖?”
“挖个逑?”三憨子意在指责。
“逑挖了,可做不成事了。”小奶奶从外面走来接住了话。不阴不阳的让人听着别扭。她又说:“你那东西不长记性,任玉受罪了。”
“我可快活了。”三憨子脸有二尺厚。
我脸红了,忽然我想起事来问:“大别子咋样了?”
“啥子咋样?”小奶奶瞪着眼。
我说起大别子在山坡上的情景,小奶奶听了非常的吃惊,但她没说啥子。她走后,三憨子就开始数落我,说啥话只说三分须留六分,还有一分留在心里。如吃饭能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
可饭吃过头的是一年比一年稠些,吃饱了肚子,想起那野菜的滋味,就成了“忆苦思甜。”我一向认为自己是穷人命,富贵人。无论喝水,还是吃糠咽菜,身上都会长肉。少吃一点吧,肚子不饱差点东西的难受,不像三憨子,一顿吃上几大碗,肚子吃得鼓鼓的,十八罗汉那样,身材依旧豆芽形。
我说出我的嫉妒,引起了三憨子的愤怒。他扔掉正刮胡子的刀片,说女人为啥子不长胡子?就像女人容易长胖一样,谁是劳苦大众?谁是剥削阶级?
翻脸不认人的不讲理。我不理他。
他可真翻脸了,说我无视他的感受,说我惹事生非。他这是没事儿找茬,我又有哪一点得罪了他了?怪不得小奶奶说男人都是狗脸,翻脸无情,真是的,现在才让我看清。
我们开始了争执,后来就成了吵架,吵架无好口,打人没好手,我提防着吵到适当时闭口不言了。
他说:“咋不吵了,厉害呀,不要脸的女人。”他真的得尺进丈:“你在外面都干了啥子?啊?”他终于说出来了。
我干啥子了?我气得说不出话,用手扣着心窝子问心无愧,天地良心。对于别人的污辱是一种耻辱,对于自己男人的污侮是感情的伤害。
他用手抹了一把刚刮了胡茬的脸说:“我问你出去开会没咋样吧?前几天,你在山上干啥?”他的声音很低。
我终于明白,他发火的原因。我从屋里拿出那瓶药扔给他,说:“你问我到山上咋子是吧?我对你说,我去弄艾蒿碰到了你大哥行死卖活,我夺了他的药,然后就回来了。我去开会你也怀疑是吧,下回再去开会你跟着一起去。”
他无话可说,他在仔细看着药瓶上的说明,他的脸一会儿是哭相,一会儿又阴着的难看。
有人在外面喊,狗汪叫着迎出去。
“老三,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四尖子的声音,紧接着门外是嘈杂的人声。
深秋的风萧瑟着,昏黄的天有雁南飞。人的嚷声如麻雀的叽喳在树上,飘下许许多多重叠的语音,如飞扬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