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嫂家出来,又与二嫂分开回家时,远远地看到山柱在向我招手,他手里举着一个东西——信。我站在那儿,心跳不止。山柱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他说:“你的信。”
我笑,满面春风地笑。
他把信递给我说:“开会的人们都在议论你屈才了。”
“咋个屈才?”我自然有些得意。
“跟着三憨子屈才,一个才女,一个癞蛤蟆。”
我笑。山柱也笑。天空蓝的白云飘绕着美丽。我打开信,是姑姑写来的。她让我把写好的东西整理好寄给她,她帮我把把关朝报上或杂志上发。她还让我写一份个人创作简历,她想推荐我加入市作家协会。姑姑在信的最后说:“丫头,想办法改变你目前的生活状况。贫穷是你们面临的一个问题。只要改变了这个问题,你写作的环境也就改变了。我建议你们同心协力种好庄稼的同时,副业的收入不能放弃。另外,你个人形象问题,该考虑一下,有些时候人的形象取决于人的印象。”
姑姑的话染红了我的脸。也让我泪流满面。
人执着的追求和人改变命运的过度是否形成概念化?
三憨子说不一定,因为大别子的遭遇纯属意外,而二杆子丢失的羊则是属于舍财免灾。
解释得合乎情理,天衣无缝。村里人都认为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报应。我赞同,本来他们就是。三憨子有了反抗,他把刚吃进嘴里的饭吐出来“呸”。
我说你不信?
他说:“你信?”
我一时说不出,但我很快找到了答案,某些地方信,某些地方不信。
“你这是你自个儿打你自个儿的脸。”三憨子恨恨地咽下一口饭。
“啥意思?”
“没意思。”
我似乎理亏,又有些委屈。
灵婆子走来,在我印象中,她有如古装戏中的媒婆,脸上有颗痣做为标志。灵婆子的标志是啥子?我在灵婆子的身上搜索着,不见神秘,不见长袍下有长刀、宝剑之类镇鬼之宝,和人没啥两样。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素净的衣裳,体材略显胖,抽烟、喝酒。酒足饭饱之后,开始洗脸、净手、上香。香火缭绕。
三憨子与我说这些,我感觉很神奇,灵婆走来后,我就不在现场。我的从容和大度不被大嫂接纳,所以我的自尊在不被尊重时,我有权维护自己。
三炷香点燃,香火忽高忽低,飘浮不定。灵婆子跪在地上磕下三个头,然后双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灵婆子一个哈欠打着一个哈欠,如鸦片鬼的烟瘾发着。很快灵婆子就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京腔的调开了场白:“各位神,各路仙,请帮我打开天路,助我一臂之力。”然后灵婆子跪在地上磕下七七四十九个头,双手举起在头顶,垂下手伏地。之后站起身如戏中老旦拂袖清唱一曲戏的道板那样,终于手一挥喊了一声:“儿们哪,听我前前后后地道来。”
四尖子问:“这咋跟唱戏样的。”
二嫂伸手打了他一下,示意他甭多嘴。
灵婆子的京腔突然断了弦样的不唱了,所有人慌了。花妈站在灵婆子身后忙着指点,让大嫂跪在最前面,二杆子、三憨子、四尖子、二嫂、姑姐、姑子们依次跪下,如上朝文武官员,聆听着灵婆子祛灾降鬼的教诲。
“我的儿们哪……我苦啊!”灵婆子操着京腔又开始哭。四尖子又扑哧一声笑了,被三憨子扯了一下。这样的小动作丝毫不影响灵婆子的情绪,她仍戏唱着:“老夫自报家门,膝下有四儿三女,尚还有老伴在世……”
灵婆子真灵啊,他们嘀咕着。
香火不断的飘绕,忽的香火转了风向,香火有了乌黑的烟气。灵婆子愤恨地拂袖一甩指着大嫂说:“我儿你不孝,亏你是人,亏你是长嫂为母……”灵婆子大哭,眼泪流在脸上。突然她翻开手指向了二杆子:“我儿你休要绝情,对我不孝是错,对人的不仁还是错。”灵婆子的手去敲二杆子的头。
二杆子一惊,他们都害怕了。公公棺材里放了他平日不舍的旱烟袋,还有一杆老化的枪。
灵婆子愤怒了,她说他手里只是根烟袋,以后用的就是枪了。灵婆子脸上流下的眼泪和话里的玄机都神秘在香火里。大嫂坐着忽的倒在地上,一下子人都慌乱了,掐着大嫂的人中,喊着她的名字。只有灵婆子几处峰回路转的闯关斩将,然后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打来。阴世返回阳世。她的神情黯淡,如大病初愈的憔悴。
然后,灵婆子坐在椅子上抽烟,兄弟姐妹们在花妈的指引下,挨个儿向灵婆子磕下三个头。再往正北方磕下三个,北方邪气深重,各路神仙镇守在那儿。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四尖子耐不住折腾了。
“管他呢,磕就磕。”二嫂笑,笑出了声。
灵婆子坐在那岿然不动。
今晚十二点整,将备好的纸人儿,纸钱,就是那种火纸用真钱贴在上面用手一拍,就成了几千几万,要多少有多少。火纸是钱买来,还有酒烟什么的,外加一床大红的绸被面,一起送到公公的坟上烧去,不这样做还会有更大的灾难。
“我怕的就是这些。”花妈担忧地接了一句。
其实灾难的不仅是人,更是人良心的拷问。我说这话时,三憨子没反对,他说他们已遭到了报应。跪着磕下七七四十九个的头为证。
我问:“二杆子丢的那头羊咋个解释?”
“那不明摆着他们欠下的良心债。”
那么灵婆子得到了啥子?
三憨子说:“两床上等的绸缎被面,两条中等的襄阳牌烟,酒只要是酒就行,外付二十块钱。”三憨子眨着眼又说:“还愿另外,供香馍、酒、钱也行。”他说三天后还愿。
我说不出啥子,心里堵着一根刺的难受。我又看了看姑姑写给我的信,她说人的愚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没有追求。追求的本身并不全是结果,过程尤其重要。
“看啥子?”三憨子一把夺过去,他的眼瞅在信上,瞅着瞅着就瞅着我笑了,他说:“真看不出你——你们的——”
这个时候,他的诡诈应该让我想到他的一张嘴,一颗心不同人与事,尤其是四尖子的事。
四尖子有地种了,我还没晓得之前,村里人都知道了。胖嫂问我四尖子生意做砸了?我说不晓得。胖嫂回过头对我说四尖子想种地,却成了种地的编外人,分到户的土地,谁也不想均出点让他种,尽管提留的数目不小。四尖子把主意打在兄弟们身上,三憨子他一不做,二不休,说过的事就要做到,不管我有天大的不愿意。二十四亩腾出了六亩地让给了四尖子种。胖嫂说大别子没均出一分一毫的地,原因是自己的地自己能种,不需要别人分享。二杆子均出了六亩与我们同等的田地,条件是一手交地,一手交钱。而我们的地四尖子种,提留的钱则让三憨子交。
胖嫂责怪我,说我憨,他种的地让他交提留,不就没事了。
我说:“三憨子非要那个样。”
“你呀,怪谁?”胖嫂替我难受。
小敏穿戴如鸡婆,种我们的地却一分钱不给。我气愤不过,把话摆在桌面上,没人听。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难到一定的程度自然就清了。这话精辟,出自谁人之口?我正想着,有一队人走过来,为首的一个男人三十多岁,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有四个菜:黄瓜,豆芽,鸡爪,粉丝。身后是一大群男女。中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少年,头戴寿星帽,身披彩虹,脖子挂着大红的中国结。人们都知道这个少年男过十二个生日。
周婶儿说:“去看看。”
我犹豫着。
周婶儿拽着我的胳膊说:“走。”
于是,我们随着一行人翻过山岗,踩着青绿的草菌,留下一队人走下的脚印。一条河横在眼前,清澈的水涓涓细流。那父亲放下盘子摆好菜碟,然后,让那个少年男跪在那儿磕三个头。一个老妇人走来拿着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少年脖子上挂的中国结。有人从桶里拿出一条鲤鱼,连同中国结一起放进水里,那鱼拽着中国结欢快的畅游而去。
“这是咋回事儿?”我问。
周婶儿也眨着眼问咋回事儿?
那个父亲说这是龙归故里的象征。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也就是说鲤鱼跳龙门吧?”
“搭你的好腔啊。”那父亲很兴奋。不知为啥子,那父亲唉叹一声,脸上起了云一样的皱纹。
有一个女人走过来,脸色与男人的脸色一样,说:“算啦,扯平了。”
那个剪断中国结的老妇人也凑了过来,摄像的镜头对准了他们。又过来几个人,要男人和女人站近一点留下镜头的永恒。
老妇人说了一句:“难啊。”
周婶儿凑上去问咋回事儿。
老妇人说这是一对半路夫妻,为前妻的儿子过生儿,后妻与男人大闹大吵,家中都有难念的经——这不也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精辟,又一个哲理者的名言。这和难断的家务事一样,难到一定的程度自然清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胖嫂重捡起的话。她说人越活越觉得不如以前。她说那个纯真的年代吃咸萝卜,喝稀饭,心里美滋滋的乐,走路劲流流的痛快。白天干活喊口号唱歌,夜晚加班背语录开大会,早晨三更天照样顶着星星当灯干活。
我问:“那个时候真的不累呀?”
“不累。”
我把割了的稻谷朝路埂上抱,等着三憨子套着牛拉车来装稻谷。胖嫂也一样,因为稻田里有水,我们都赤着脚裤腿挽起大腿。有水淋湿衣裳。脖子根被稻谷穗划破血点斑斑的红,起了一层扉子的痒。我有些想哭,抱了一抱子稻谷放在路边望着胖嫂,她咧着嘴涩着脸苦笑。
她问我:“三憨子呢?”
我说:“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吃饭。”
“一顿饭吃了几个几顿饭?”
其实我听到了,不知为什么我又问了一声:“你说啥子?”
“算啦,我啥子都没说。”
我们双脚踩在泥水里,一步陷进一个泥窝。脚拔起来水一窜溅在脸上身上。这样长年不断水的水田,一年只能收一季稻谷。顾元走来的时候,胖嫂正在嘀咕这稻田的艰难,种,不如不种。
“咋不种。”顾元接住了话。他刚从镇上回来。干净整齐的衣裳,皮鞋白袜子。他说:“你朝上抱,我朝车儿上堆。”
胖嫂仰起脸望着他骂了:“就你一个人能?你下来抱,我上去堆。
顾元笑:“人家任玉一个人咋抱的?”
“噢,这村里出了任玉和我胖子憨,还有第二个人吗?”胖嫂大哭。
我看着他们,心里酸酸的。
胖嫂大一声小一声说着顾元的种种不是,而顾元始终不吱声的将稻谷堆在板车上。顾元的冷漠不是怕,是不屑。因为这种不屑,胖嫂对我说我比她强,说我起码能写些东西让三憨子尊重我。
我没有回答胖嫂的话,说出来胖嫂也不会相信,三憨子尊重我啥子?我回去,本来稻谷可以拉回来的,却见三憨子在家里睡觉。我喊起来,他竟一脸的无知和心安理得。我恼怒得说不出话。
他怔怔地坐在那儿问:“你喊我起来做啥子?”
“做啥子?”我脸都气红了。“你看看人们都在咋子?”
三憨子很自然地坐在那儿,然后抽出烟还没点着火,又忽的把烟扔了,一股怒火窜起来。他拿起毛巾擦脸,不知怎的毛巾一唰的刷在我脸上,毛巾随真空弹起应该是有力的。我脸火辣辣的疼。
“婆娘。”他将毛巾又刷向我脸。
我手捂着脸问:“你凭啥子打我?”
他说不出理由的又坐在椅子上。
我哭着又质问他为啥子打我。
他站起身又扑向我,照我的脸又是两巴掌。我捂着脸想起他对我的承诺要对我好,无论怎样。三憨子撇下我进屋又出来。拿着铁掀往肩上一扛说:“想拴住我,没门儿。”然后,扬长而去。
我不哭了,哭没用。我眼中闪过顾元曾对胖嫂的不屑,胖嫂也只是无力的哭泣。人啊——看去路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寻找时却是满个世界。
四尖子来了,他气喘虚虚地问三憨子的去向。
我说:“不晓得。”
他不相信。
我擦把脸说:“真的。”又问:“你想咋子?”
他不说,走了。不大会儿又转回来说对我说,三憨子回来了去给他耙油菜地。我没理他,小声说了句:“你自己对他说。”
周婶儿来了,她拿着针让我给她穿线,她眼神儿不好。我正和面做晚饭,背过身去擦眼泪,被她发现了,她晓得我又挨打了。
我说没。
她说:“你不会做作,你瞒不过人。”
我哭。
周婶儿走近我说:“认命吧,玉儿。”
我哭,扑在周婶儿肩上哭。三憨子回来了看到了,他眼发亮地坐在那儿大腿跷在二腿上说,他给四尖子耙了几亩的油菜耙得怎样怎样的人见人说好。兄弟么,一辈子都割不断的兄弟。没人问他,他说这话是炫耀他自己。周婶儿怔了怔望了望我走了。三憨子撵出去看着周婶儿的背影,转过身拿眼盯着我问:“你们说啥子?”
我不理他。他的手指着我说别人的话少听,听多了自己受罪——他不说了。我仍不理他,他却抱着碗吃着我做的面条狼吞虎咽的香。我忍不住想哭地走出去,站在满天星的天空下,突然,心里一阵涌动的恶心,食道里的酸味窜向嗓子眼儿猛地又缩回去,如虫子在蠕动。我想自己该是病了?该不该找医生看看?本能的想到一些病的常识,我有了害怕。
“妈,你在哪儿,回来?”大浩在喊。
“妈妈回来”。小阳的声音。
“妈,妈……”
“回来睡,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