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农村规划的事,始终没有开会宣布,或是征求村里群众意见。以前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开个会,即使是组长和会计作主,但至少村里人能明白事的过程和结果。村里许多人说不公平,三憨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当家的人总得有点主张的权力吧?
我持反对意见,不是对二杆子有成见,而是就事论事。
上访人又重操旧业地走来,可是很快又退了回来。有人拦住问咋回事?
“咋回事?”上访人气得笑着说他们是被人拦回来的,问明上访的原因并答应他们如果解决不了,再上访也不迟。原因是市政府大院成了收容所,于是下面就派人专门尾追堵截上访的人,态度和蔼可亲。
二杆子来找三憨子,一向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风格不见了,他竟然眼眯成一条逢斜着三憨子说,村子有一小撮人扭起来了,是人儿不是人儿都想冲一鼻子。他让三憨子留意那些人的动静,哪怕只是风吹草动。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困顿把眉和眼挤弄成一个景点,心的底气儿有了不足。
三憨子点头答应,又补充一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掂量。”
“哦,我知道。”二杆子忽然胸有成竹,又不失兴奋地说:“我的房宅地排一号。”
“那二号呢?”三憨子紧张了。因为有消息说瑞仔和顾元在争,他俩在同一个时间分别向山柱和二杆子排列着自己的顺序,结果谁也不肯相让,争得顺序是次要的,主要是争一口气。这事争执不下,山柱和二杆子最终的办法是抓阄,成为平息事情的最好办法。
二杆子收起脸上的笑容,对三憨子说吃饱穿暖,闲事少管,包括瑞仔。三憨子一惊,一时说不出话,为二杆子无毒不丈夫办大事儿的绝情。
齐家庄一下子热闹了,搬砖头的工人,拉石头的汽车,扎钢筋的框架,非凡的新农村的面貌。安德叔每天都去那儿喝茶回来就和我们说。一大早,安德叔仍旧朝茶馆走去,只是他改了以往的路线,拐了弯从我们门前穿过,正碰着大浩和小阳去学校,站在那儿望着他俩说:“你们就是这早晨的太阳好好读书,长大了唯有知识改变命运。世界是你们的。”
我说:“也是我们的。”我照着他的话引用伟人的话。
安德叔没搭话,只微微笑笑。他的含蓄有着睿智人的风度,又不失三教九流人的精明。他最近一段时间常与我们接触,总要说一些不靠边的话,他曾当着我和三憨子说过:“人不可自大,自大会摔跟头的。”相隔一段时间后他又对我说:“要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不要把自己对别人的好挂在心上。”这会儿他又要对我们说啥子呢?
安德叔剥了一块糖含在嘴里走去,可他啥也没说。但我还是琢磨着十二能的能人怎儿的能?却琢磨不出,因为我不是个能人。
我们喂的牛,一头壮实肥大的老水牛快成了公家的了。前几天四尖子犁了将近十亩地,牛开始了不倒沫,闭眼垂泪。请来兽医诊断为牛受了累,人畜一般,要我们多喂青草,即使干草也要搅拌豆料,还嘱咐牛不要再劳累过度,不听话牛肉上街卖。兽医虽然开着玩笑,但事实如此。
早上,牛的草还没吃到一半,昌娃哥来借,说只犁亩把地,半天的活儿。三憨子说出实情,婉言拒绝。借牛的昌娃哥还没走,二杆子来了,他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解说,就说要用牛。三憨子无奈地摇头,并说:“不能用,牛刚缓过气。”
二杆子不管,他解下牛绳套上犁耙,赶着拖子就走。走出门不忘回过头望我们一眼,然后哼着小曲儿:“长鞭呀一甩,啪啪的响哎——”这是七十年代的电影《青松岭》插曲,总有人高兴的时候唱起。看着他走了,我对三憨子说:“你们二杆子咋就跟土匪一样?明目张胆地抢。“
“他本来就是土匪,希罕?”三憨子说。
“不希罕,你得让他们割草。”我说。
“你说等于没说。”三憨子哼了一声。
小奶奶走来,这情景早已让她看到,老实人该吃亏,我想她不会说。但她却说:“你们真是好人,换了别人准闹翻天。”她的话还是有点挑拨的意思,可这是真话。
我要去割草,多年形成的习惯,每个来借牛的人都这样,三憨子只能让我吃亏,绝不让他二嫂不高兴。
草很好割,对于我是。喂养的牛越来越少,田埂上,荒坡上到处是草。田埂上是旱草,堰塘里是水草,荒坡上长着茅草。我把镰刀伸进草丛里“呼哧呼哧”一割一大把,带着早晨露珠的湿润。不大的功夫,满满的一背篓青草搁在身上,我的腰痛病发作了。腰脊劳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妇科病引起的腰痛就后患无穷。
晌午,我从地里回来,三憨子正在睡。半晌放下草背篓我就马不停蹄的赶到地里,芝麻苗稀稠不均,野草疯长。我拔草,也拔苗,同时也还要补栽芝麻苗,栽了后浇水是关健。看着三憨子仰面朝天,四肢叉开,酣声如雷,我不再是哭,因为我憨。
晌午是米饭焖南瓜,南瓜的香味窜出锅,有人说南瓜能根治糖尿病。我把锅灶里的火压住喊三憨子起来,他翻个身又睡说:“你以为我想睡啊?我累呀。”
“你累,我不累?”
三憨子翻了翻眼又闭上,悠闲自在。
早上那个借牛的昌娃哥又来了,有些理直气壮,他说二杆子让他来套牛。
我问:“咋回事儿啊?”
他说:“啥子咋回事,二杆子不用牛了,让给我用。他还让三憨子给他卸石头。”
三憨子一骨碌爬起来问:“真的?”
“我还能骗你。”昌娃哥有了得意。
我呛了一下,一口气憋在心里。
我把我的委屈写在信里寄给了我的诗妹文菊,一个漂亮的女人。想得到她的回音。
我去挑水,连绵的雨下个不停,我踩着泥泞的路,诅骂着这可恶的雨。我想起传说中的某个皇帝,厌倦了某个多雨的季节,也惯用了反问句:“还下?我就不相信还下雨?”他指着天,可他忘了他是个真龙天子,君子嘴里无戏言。
窄窄的泥巴路,人走去把泥巴踩得稀烂。我的雨鞋漏水里面湿漉漉的滑,走在泥巴的路上我摇晃着。有人扛着铁铣转在地里回来问:“我的乖呀!你成了银环了。他呢?你挑水。”他指三憨子。
我噙着眼泪笑说:“人家忙,我不应该担水?”
“我日你妈,你逞强,年轻行啊,老了呢?
那人论辈份属于公公叔,他的反问更让我想哭。那个公公叔却无奈的摇摇头说句啥子,我没听清,但我能感到旁观者最清。清得如井水。
圆口的井,长满了绿的苔藓,井口上许许多多的草。以往每到夏季总有人拔弄去草。吃水的人多,也不见水里有绿的水带,水纯净鲜活,现在吃水的人少了,井水死水般的。
我伸出扁担,扁担的勾环挂着桶梁伸下去,胳膊用力顺着桶摇摆,桶放平灌满水提起来满满的一桶。再打一桶,提起来才感到吃力。我挑着水摇摇晃晃的真跟《朝阳沟》里的银环样的。我拧着劲儿咬着牙站住歇歇再往前走。走走停停愤怒着想哭。
我再次打开姑姑送给我的包裹,姑姑托班车司机带过来的。包裹里有姑姑写给我的明信片。姑姑写着:“文学成功的意义,显示着人格的自尊和人生的风彩。”我扬起头看着雨中的远方,我把明信片捂在胸前,一种力量的升华。
我从屋里出来,小奶奶正从门前走,嘴里嘀嘀咕咕的说啥子。我和她说话,她脸沉着,好像这个世界的人都欠了她债似的。她转过来时,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啥人,我听得模糊。
我锁好门,小奶奶抱着她的孙子又转了过来,她的眼睛盯着我或是我们这个方向骂:“不得好死,死了炼他的骨尸。”
我忍不住了,但脸上还是挤出点笑容问:“谁惹你啦,小奶奶?”
她站在那儿有话要说,我听。尽量让脸上保持点笑容,聆听她的说教。这会儿的聆听只能是一种礼节性,我还要上工,地里的稠稠密密的草要拔。如果再不把草当一回事,那么这一季的庄稼就毁了。有人说芝麻绿豆搁下箩头,那是以前,现在的芝麻苗稠稀四寸见方,科学种田的新方法。小奶奶的事,我不能当回事,但也不能不当回事。她的高兴与不高兴,终会影响到邻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