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大,在我心里只是好奇。找大医院是个不切实的事,去镇卫生院怕耽误了干活的时间,只有卫生所才是我需要去的地方。我说出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医生没有立即回答我,他陷入了沉思。
也许他回答不了我,我有些后悔来找他。
医生摆弄着手中的笔,与其他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然后转向我问:“你眼睛的病因,大医院里的专家咋说的?”
我睁大眼睛回想着专家对我眼睛的解说,好像是一种潜在逃避的现象……
“好了。”医生打断了我要说下去的话说:“我晓得了,你是在无法面对和反抗的情况下,眼睛突然看不见,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可是在你妈死后,你不停地哭,拼命地哭,也就是说你发泄了内心世界的恐惧和无助的孤独之后,一切都正常了。这——说明你已经战胜了你的懦弱。”
“啊!”我半天说不出话。
三憨子要与我弟媳争家产,我妈留下三间不大的青砖瓦房,还有一些盆盆罐罐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三憨子说:“值不了几个钱,他们为啥还要争?”
“人家是儿子。”
“屁,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倒插门女婿,跟你一样。”
我无话可说。
三憨子自以为是,嘴剥蒜瓣儿似剥落着:“你妈那几亩地,哪年不是我当驴子当马种的?你妈病的时候,我不是女婿了,倒成了儿子请医生抓药。钱还垫了三十多块呢。”他说干活的时候是女婿,得家产的时候却是儿子。他极大的不满意,因此,他搬出了法律条文:儿女同样享受继承父母的遗产。
事实如此,我说不出啥子,与任刚我要亏欠姐弟情,与三憨子争执我理亏。我只好对三憨子说:“你争吧,能争几块砖?几块瓦?只要你争得来,与我无关。”
他不服气。
我知道他敢去闹,他憨,看他憨在啥地方?却相反三憨子没去。
至于我妈保留父亲的遗物,我跟弟媳妇说我要,她没反对。那些书稿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我开始有种胜利的成就感,整理着父亲的遗物,一捆捆书和一摞摞的文稿。草书的书稿我看不懂,是一些社会发展简史的内容。那些书多半是哲学理论方面的。也有古言文的阅读与欣赏。其中有一部硬壳的书很厚,题目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有点记忆是苏联小说。初中课本好像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选节。我掂在手里,有种份量的沉重,这本书我留下,其余的要不要送给姑姑?我没想好,也不知姑姑能否接受?
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娃儿们在空旷的场地上跳绳,他们随着绳子的节拍弹起落地起伏自己的双腿。看着他们我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小时候我也跳过,身子灵巧如燕儿,一口气能跳上几十回合。有比我更有能耐的伙伴一气儿能跳上百次,其实这也是一项健身运动。娃儿们只认为好玩。我好奇的试着去跳,结果被绳子刷了脸生疼。绳子也因为我腿绊着挣脱娃儿们的手。他们大笑说我笨,不是一档儿的人。我也笑,竟然和他们不是一档的人。我走去有点不舍,却听到一个女孩三岁大,踩着搭在地上的树枝上的树叶,树叶的茎脉滴着鲜活的水份,她稚嫩的声音吟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学前班的学生,普通话说得很好听。
听着挺新鲜,我自个儿笑出了声。小女孩转过脸望我,没有丝毫的胆怯,眼睛没有灰尘的干净明亮。看着这群自由自在跳绳的娃儿们的纯洁,我想我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三憨子睡在床上,喊不醒的睡。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夏天的晌午睡,春的晌午他还睡,冬天只要有时间,磕睡成了他的病根。他却说:“睡的舒服,美啊!”
“呸”我重重地吐口唾沫在地上。
他说:“老子的事,你少管,你只当没有我。”
“这咋可能?明明有你却说没你。”我争辩着。我向人诉说,没有人为我断个官司,尤其是家务事。
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很累很疲倦,我心痛,也恨,恨铁不成钢。地里的棉花苗因为红蜘蛛的糟蹋,棉签棉桃掉完了,整个棉树成了光秃秃的棉棍儿。后来打了抗枯宁的药,棉苗才有了起死回生。但它们跟人一样成了撵不上的弱小。别人都在捡棉花了,我还在给棉花摸芽子。我和三憨子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他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他却说:“他们捡他们的白花,我培养我的红花。”
不要脸。我愤愤的一句。
大浩站在那儿看我们,一言不发。
三憨子重新睡在床上,又将被单裹在身上,热的天怕睡着了凉着胃,他说爱惜身体就是爱惜生命。
大浩站在他床前说:“不是我说你,公平吗?起来。”声音不大。
三憨子抬起头看看渐渐长成小大人的儿子,用手揉了揉眼掀开被单,尽管不高兴,但还是跳下床。不满意地问:“叫我起来做啥子?说。”
“你说你做啥子?”大浩声音不大,脸色冷峻。“是你当家?还是她当家的?”
三憨子不吭了。
我望儿子,大浩的眼正瞪着我,我愣楞地转过头。
胖嫂说我们穷得一点都不亏,种不好庄稼一季节,如四尖子讨了个老婆一辈子。我们种庄稼没当回事。而四尖子讨老婆又咋啦?
小敏天性娇贵,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知道挺眼热她有福,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贵太太的风彩,让我们比着不胜人。四尖子来找三憨子,要我们收的粮食都买给他,苞谷、稻谷、芝麻一类的都行。
三憨子说:“你给我钱?”
“你废话,我不给你钱?给你纸?”四尖子咬着牙笑。
“不是我说你,挣的钱只够你吃喝……算啦,不说啦!”三憨子不说了。
四尖子看着我缝补的烂衣裳,不动声色地变着腔说:“我就晓得你想说啥子,你不就想说我挣的钱给小敏吗?我的女人,跟着我就要享福,哪像你们?哼。”四尖子眼斜着不看人。
“好,好,好,爷,我不说了,你弄猪腿、猪心、猪肝,都与我屁相干。”三憨子生气了。
“你说的那些东西是啥好东西?那些我们不吃的了,我们现在吃牛肉、羊肉。”
“呸!”三憨子咽不下气吐了一口。
“不管你咋说,收的粮食得卖给我,跟别人一个价。”四尖子脸真厚。
从我们的绿豆被偷,公公告诉了真相。我处处提防着,虽然门有锁,但门和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四尖子和三憨子抬了一阵舌杠,不欢而散。三憨子对着四尖子的背影“呸呸”吐了几口,一种看不起的唾弃。
“你终于知道了吧!”我说:“我们的绿豆就是他偷的,你不信。”
“又来了,又来了,说几百回了,你抓住人家手脖子了?”三憨子凶了起来。
我自知犯了个错误。,不该旧话重提。可事实真相是公公澄清的。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事实。他却说这是虚无的事,他说他叔的话不能相信。
我说:“是啊,不能当真,但东西没见了是事实。”
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憨,你傻,别人的东西都没丢,小偷专偷你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气得走出去。却碰到苗婶儿坐在清水堰埂上哭,哭啥子她不说。这个山里走出来的女人,跟我们村里比他大十八岁的男人成了家。她个儿不高,性情却傲。平时从不把我当回儿事,跟她打声招呼,她只从鼻孔里挤出一点声音算是回应。我蹲在她身边安慰她,她一把抱住我胳膊哭。哭得咯声咯气的难受。
我说:“咋回事儿?苗婶儿,有啥苦处,你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苗婶儿仍哭,她说:“你帮不了我。我只想找个人诉诉苦。”她说她的老男人老了咋过?她的头埋在手里伏在腿上,一个伤情仍年轻的女人。
这——我真的帮不了她。我说:“你们不一直过得好好的吗?
“好啥子好。”苗婶儿抬起头,眼中有了愤怒。
我轻轻的用手拂起她额头上的头发说:“你回去吧!有个家总比没家强得多,起码能遮风挡雨。”我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对她说着。
她摇摇头,又垂下头想了想不哭了说回家。她走去,又调过头说:“难为你了。上一回我地里的棉花被人偷了,有人说是你偷的,我知道冤枉你了。”
“是吗?我不晓得的事儿。”我笑笑说:“没啥子,都过去了。”
三憨子对我说,二杆子的检举信一直就没停止过,信访办的人来调查了,防腐败斗争一天天严竣着。他说在镇上的顾元一准不是个好东西。
“有啥证据?”我说可别像苗婶儿说她地里的棉花被人偷了,让我背上黑锅一样。
三憨子眼瞪着我,他说我憨。顾元让二杆子下台,好让他的哥顾成当会计。
“那他咋不争山柱的村组长呢?”
“你真是憨死了,组长哪有会计有实权。”
“啊?哦!”我害怕了,芝麻大点的官……
村里已形成了三大派,如果对照《三国演义》并不过份,但确实夸张了人的想象力。三国演义是争天下,而村里的三大派同样是争权力。范围区别,性质不变。所以樊妈妈四个儿子能文能武其居第一。另一派是一家堂兄弟十个,人多力量大。但与我们这一派的堂兄弟七个相比逊色有加,顾元不敢称哪门哪派。他们都只是一群人,一群争食的蝼蚊,相互吞噬,相互残杀中铸就着胜利。
粮站里收粮食,向来严格,价格略高两分,麦子要过震动机筛,筛完后还要百分几率的扣秤,杂质、水份。麦子干湿的标码是十二点的水份,否则拒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商贩诞生了。他们的价格便宜,收的马虎,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黑秤砣。其过程就不只是短斤少两,而是秤磅过目,一秤可以让你的粮食少三二十斤。我们拉去一车粮食一千多斤,整整少了三十八斤。麦子和稻谷差价不太大,那么三两秤、十秤、八秤能短多少斤粮食。而粮贩收的粮食又都转卖给了粮站。
三憨子气得大发脾气,他说我犟驴子,早应该卖给四尖子。
我偏不,四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三憨子气得咬牙切齿。
粮食卖了多少钱?捏在手里,与借贷的数目相比较心里不是滋味。追债的人找来,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借钱的时候是孙子,还钱的时候你们成了爷了。”他们说我们说好的卖了粮食还。
我看到三憨子在悄悄地抹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突然对我说:“我一哭天就要下雨。”
我不信。
他说他小的时候,腰上长了个疙瘩,开始只是疼,后来有了脓。排脓的过程,医生用纸捻成捻子塞在脓眼里,慢慢地套出脓血。然后再用捻子塞进去,直到痊愈。钻心的痛啊!三憨子说。他哭。他在走出来时天突然下了雨。
又是一个风停雨息的晚上,二杆子呼来唤去的让三憨子去堰塘捡鱼,春汛的雨,有鱼扑上水。三憨子手提着马灯一路走去,不料脚被绊了一下,脚板钻心的疼,马灯凑在眼前一看,脚上扎了一块玻璃鲜血直流。他撇开嘴嚎啕大哭,这个时候天又下了雨。
我说:“你真够倒霉的。”
他说他命硬。我说他妨人。
其实,自然规律的形成。不是现在他哭天下雨,而在他还没哭之前,天就已经要下雨。记得小时候,有走江湖的说书人说《封神榜》中的姜子牙,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仰天长叹时,有鸟儿屙屎屙在他嘴里,说书人说这是命中定数。
四尖子自然是富贵人了,大别子找来说他的事儿,四尖子要三个哥为他出保姆费,因为他的“小四尖子”没专人照看。
“这不混账吗?”三憨子骂。
大别子显然也气愤,他说是四尖子托瑞仔出面,也许瑞仔觉得过份,瑞仔又找到他。
“那他总该有个合适的理由吧”。三憨子大腿跷在二腿上说。
“啥鸡八理由,他不就是想要钱吗?”大别子愤愤地说:“他不就没事找茬,粮食没卖给他的原因。”原来大别子的粮食也没卖给他。
大别子走后,阴沉的天一定有雨,不是凭感觉判断,是天的事实。葱郁的树点缀着黄叶片开始坠落。地里有人在挖红薯,也有人在清理麦地里的水沟,显出几分忙碌后的冷清。
二嫂进屋来,着实给了我一个意外。她风风火火地带着她的思想情绪,诅咒着该死的不公平。“四尖子又要钱”。她直奔主题。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念的哪道经?我说我晓得。
她一惊:“你给他了?”
“给他个屁”。三憨子接上了话。
我不敢多说啥子,他们之间我琢磨不透。
二嫂说:“简直不要脸,我们是她爹妈,动不动找我们要。”
“就是啊!不要脸。”三憨子脸上按捺不住笑容。
二嫂还说这是大嫂的意思,谁都不能摊这份钱。其实,她说我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艰难。
二嫂走后,天突然就下雨了,浓厚的云被闪电炸开,噼噼啪啪的雨如豆子翻滚,劈雷的咔嚓声响在头顶,震得屋顶都在发抖。有树枝折断的响声。三憨子关了房们,防雷袭击的措施之一。
老人们常说,不孝之人怕打雷。同时雷也炸那些妖魔鬼怪。有人说成精的蛇藏在树洞里,雷劈开树抓走它。树被雷折断的不少,就是没见过蛇被抓,也有人被雷劈死,也不见脊背上留有天字。
说这些时,三憨子脸上有了痛苦,他说:“九月打雷坟骨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