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吹来,淋漓着秋的色彩,不尽秋的浪漫,轻吻着还将墨绿的时节。陶醉在羞涩中的枫叶有了红晕,承受不了初吻的杨树叶、槐树叶纷纷凋落,而秋的冷酷也会使青草枯黄,霜冷的早晨染白大地。
我没想到有人会找到我诉苦。
邻村的一个麻婆,解放前出生的女人,因为疾病造成的原因。儿媳不知是嫌她老了,还真是嫌她是个麻子,饭前饭后都会找茬指桑骂槐,有时竟然指名道姓的骂:“疯婆子,麻老婆了。老不死的紧活?”
麻婆指望儿子能给张好脸,儿子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长了,麻婆忍受不了。她找到我,说找一个知书达礼的人面面理儿,哪个人不老啊!麻婆哭。
三憨子却笑,他笑我有了长进。
我说:“婆婆,你找错人了,你应该找妇联,让她们出面调解。”
“我没找错,找的就是你。”麻婆一口咬定。
三憨子幸灾乐祸了,他说:“自己屁股使瓦扇,还给人家矫痔疮。”这话没说错。
我不敢高抬自己,我努力倾听着麻婆所说的每句话,每件事,除了安慰,就是几句暖心的话。我不是一个被人注重的人物,但麻婆注重了我。她所注重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附加在我身上的“文化人”。所以,出于麻婆对我的信认和我的良知,我找到了村妇联主任,我把麻婆的情况说给她听,并恳请她能出面调解一下婆媳之间的关系。人老吾老——我对妇联主任说了这句的含义。
后来妇联主任见到我说,麻婆和她儿媳妇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难缠。不过妇联主任又说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还好麻婆的儿媳妇知点礼,妇联主任说出了我说的那句话“人老吾老幼吾幼。”妇联主任走的时候指责我爱管闲事。说罢她笑,笑说这闲事管得人心里温暖。
二杆子被人算计了,清账的人已经在清查了。往来账,收入,支出,账本堆在那儿,审计站的人个个精明。当我得知这情况时,三憨子已无精打采的如霜打的茄子。而二杆子一副英雄本色敢让人查。
我对他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为啥要这么说,我不知道,本意是想安慰他。我说这话的时候,三憨子抿着嘴在笑,笑得让我不自在。
他说:“他可真敢让人查啊?”他又小声说:“有人提前把他的账重新做了一遍。”
“哦,啊!真有这事儿?”我睁大了眼。
“你不相信?”三憨子有了得意。
相信不相信不是一回事儿,真要是事儿得让人琢磨。
“琢磨个屁。你巴望着他有事是吧?
真有事的时候谁也拦不住。没事儿哪个人也奈何不了。三憨子却又说看二杆子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沧桑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走水路哪有不打湿鞋的。”三憨子终于暴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还说他呢,我还正担心你呢。”
“担心我啥子?”
“我担心啥子?我能不担心吗。”我对三憨子说如果二杆子查出事,他必然会惹出事儿来。可是谁也没有把谁怎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深秋的天阴阴沉沉的,树上盘旋着的鸟儿止不住冷的颤抖,面对灰秃的树丫,有想借挡一回寒冷,与秋与雨如痴如迷的缠绵。风撕号着,雨拍打着,尚有不去的灵魂,悠悠随时空飘去,该落于谁家屋檐呢?
我接到了通知,要到孟浩然的鹿门山开一个笔会。接到这样的通知的时候,因为我太累,正卸着牛的绳索犁钯,心情由于过于激动身子竟然也颤抖。
鹿门山笔会,去不去?三憨子问。
“去,一定去。难得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我想都没想地说。
我还没去鹿门山,二杆子就被宣布清白了,只是少数的出入属于正常。从镇上赶来的镇委副书记涂原君,乍一听好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他的宣布刚落音,人们炸开了麻雀窝,反抗声不是游行示威的那种激昂,而是闹轰轰的情绪,叽喳着不相信。涂书记能理解,他是官场上走来的干部,他的理智是在人们牢骚有了发泄机会之后,他不失时机的扬起手说:“大家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于是,会场上有了肃静,这种肃静不是所有干部都能起到的作用,这是有人仰仗涂书记的为人和品格。
涂原君起家只是一个村里电话员,也许才气和能力的关系,他一步青云的从乡里开始官运。因为政绩的显著,注定性的成为镇政府副书记。有人议论将来的镇委书记非他莫属,这种情况猜测不如说是百姓的希望。有那么一回事,公路上栽的杨树,几年没砍枝了,组长和会计一合计,每家分几棵,各修剪的树枝各自要,当柴烧何乐而不为。谁知道乐过头的人们,差不多把树上的树枝儿都砍下了,只剩下树尖直竖竖的如人头上的一撮毛。涂原君路过这儿,看到此情景非常恼火,把村里的男人都集中到公路上,说请个剃头的把男人们的头发都剃成树的样儿。
男人们愣头愣脑的不知所措。
涂原君指着树说:“这是你们的杰作,与女人们无关。”
男人们笑了,再就是脸红了。
如果还有事能证明百姓对涂原君的敬仰,那是外地来的一个姑娘被谋害,在吴马坝上发现的。尸首浮起,身上坠着石块,天不藏奸,有嫌疑罪犯在公安局的掌握下,最终还是逃跑了。后来涂原君去外地参观考察,看到一个酷似那个罪犯的人,简直就是。他没露声色,回来后喊上罪犯村里的人去辨认,确切无误。于是涂原君报了案,为民除了害。人们敬重的干部本来就不多,涂原君是其中的一个。
涂原君的能力让人们折服。
于是,涂原君说:“各位乡亲们,听我说,自古以来安居乐业是种地人的根本,事情的本身是不存在问题,问题的关键要我们互相理解。人能活几十年,为名为利争斗最后落得啥子?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大家伙不要把问题复杂化。”他在说这些,眼睛却转向了村书记,村书记明白,连连摆摆手示意没啥说的。涂原君宣布散会,又补充一句:“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好种地。”
人们虽然不情愿这样的结果,只是小声牢骚,并没有驳回涂原君的面子,在事实面前没有理由再翻什么浪花。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三憨子蹦起来骂:“妈的个××,有本事查账,就有本事查出个蛋来抱鸡娃呀。混蛋们,以后谁再这样,我日过他姑娘的。”
“日过你姑娘,日你妈。”有人小声顶撞。
不知三憨子听到没有,他手里拿了一块砖随时准备着拼命三郎的精神。
会场上骚动着,敢怒不敢言,没人愿意伸出自己是头接砖头,只有涂原君捅了他一下说:“三憨子,三憨子,你真憨啊?”涂原君原来在村里蹲过点,村里的人都熟悉,包括绰号。他为人随和也大度,这也是他得人心的原因之一。他和三憨子小声嘀咕了句啥子,三憨子放下了疯狂,我问涂原君和他说的啥子?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
三憨子与人吵了一架,有人说这也是种不该泄漏的天机。因为大别子搞了一个科学养猪新配方,附带杂交猪种和饲养猪。一圈圈猪肥膘肉壮的,据说一窝猪儿卖了几千块钱,有人私下与三憨子开玩笑说大别子也搞女人杂交。
三憨子不依,骂那人说:“那让你嫂子也来杂交。”
那人怒了,吃嘴亏也是亏,他与三憨子动手过了几招,最后人们拉的拉、扯的扯平息了这过火的玩笑。
三憨子去地里,碰到了樊妈妈,她依旧絮絮叨叨,不被儿子们小看她的尊贵,她说:“去看看你们老爹老妈吧!”樊妈妈喘着气,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你去看看。”她突然大吼一声,手里的木棍指着三憨子。
我跟在三憨子身后,绕开樊妈妈我走了。有几个女人说最近有人半夜听到鬼的哭嚎,很难听。也有人看到猫头鹰落在公婆的房顶上,有人想用二杆子的枪打死它,不知道为啥子没打,大概没人想招惹它。
有人说“望乡台”离冷水很近,望乡台是一个人生命尽头的一个驿站,而冷水是一个新建的火葬厂。冷水是个地名。火葬厂为啥子选在冷水,不得而知。我妈下世那会儿,还没有火葬厂,望乡台谁都没见过,其实它就在冷水那儿。
晚饭,三憨子吃得很少,他说他要去看看公公,因为公公病了。他盛了碗饭,稀汤的面条,有几棵青绿的菠菜,他又兑了几滴香油。他走去,吩咐我们先睡,我关上门,一阵风随着门缝刮进来,我眉毛倒竖的紧张。
睡在床上闭上眼,就有两个模糊的影子靠近我,好像是我妈。我妈身后有一个人,看不清谁,我想一定是父亲。他们活着的时候,因为不爱不能相爱,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可以相依相扶。我努力挤涩眼睛,不让影子再出现在我脑海里,可影子依旧。直到三憨子回来,我身上冷汗淋淋,我把刚才的情景说给他听,他却啥都不说,好像我所担心的都是真的。
他也说出了他的害怕之处,他说他走进公公婆婆的院子里,黑灯瞎火的黑。隐约之中他感到有一个鬼祟的身影跟着他,他猛地一回头,啥都没有,只有夜的漆黑。他进屋,划根火柴一下了照亮了屋子,一刹那,火柴灭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听到婆婆不住的哀叫。拉亮灯,婆婆蜷缩在一角,公公睡死了的平静,若不是鼻翼下还有呼吸的气息,那么公公跟死没区别。
我说:“你认为他会死吗?”
他摇摇头说:“不晓得。”
“今晚上你睡那儿吗?”
“不睡。”三憨子有些疲倦。
我又说:“你不觉得今黑上要出点啥事?”
“啥事?”三憨子蒙头睡去。
早饭还没好,霜露的地面白岑岑的清冷。三憨子起床的第一时间去看公公,他走时的表情想哭,他对我说饭好了不要等他。
饭好了,不等他,但我还是等他。忽然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大清早响在婆婆门前。外面有了人的走动,说公公死了。
我赶到的时候,人们谁也没注意谁的气色与表情。兄弟们都在,大嫂和二嫂眼睛红红的,有哭过的痕迹。小敏没在场。早有人去报丧姑姐、姑子们,舅舅、舅姥爷们去了。报丧的人只能迅速,而不能迟疑,烧落气纸的只能是亲的、近的亲戚。
收殓的问题开始了,公公装老的衣裳,棺材的料理,安葬的费用,摊派的钱粮,各家亲戚的往来,火葬等等问题。瑞仔在二杆子授权之后站了出来。
四尖子不明白地问了句:“谁当家,啊?”是在质问二杆子。
二杆子不理他。
四尖子转过身又问三憨子:“咋办那?”
“你坐那儿当客。”三憨子脸冷冷的。
四尖子脸憋得通红,但没说什么。
我将谷黄色的纸放在瓦盆里燃着,火焰突突的冒出七彩的光,纸灰飘浮在风中。我没哭,但我想哭。
姑姐和姑子们来了,她们扯着高大的桑门哭着公公可怜遭罪,她们又低沉着哀怨说婆婆孤单单的一人儿可怜。大嫂和二嫂望了望朝姑子姑姐们走去,她们是哭丧还是劝说?我站在那儿,看到小敏抱着孩子走来,我迎上去用手摸了一下“小四尖子”的手,小家伙笑了,嘴张得瓢样的大,红嘴唇大眼睛讨人喜欢。这个时候我心里有了甜蜜。
三憨子喊我,我没听清,他站在清水堰埂上,用手打着手势。我挪着双腿走去,才感到身上软绵绵的,心速加快地跳着,我不知道人休克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情景,我喘着粗气,脸一定通红。
他问:“你要死?”
我仰起脸盯着他似在问:“咋回事?”心却跳得喘不过气。
他不在意,只嚅嚅地说:“回去,放粮食。”
我没问给谁,但我心速的跳动不容我追问。双腿一跌,眼前黑了下来,我想我应该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人拥挤着过来,惊慌失措中有人的手指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拼命地挣扎着,终于哭出来声。听到有人说,好啦,醒过来了。
“我咋啦?”我的第一句话在问。
堂嫂说:“你有心脏病?”
我没有啊!以前没有过啊!院子里的人慌慌张张地走来又去,我问堂嫂发生了啥子?
堂嫂说:“大别子和二杆子打架了。”
“为啥子打架?”
堂嫂眨了眨眼说:“公摊粮食的事。”堂嫂仍眨着眼,有话没说完。我猜想大别子和大嫂吵架了,二杆子和二嫂也打架了。之后是两个男人打了架。
“你咋恁会猜。”堂嫂有了吃惊。
不是我会猜,而是他们盘子里长豆芽,谁的啥根底儿谁不晓得。
大别子和二杆子认为每家都应该摊一份,四尖子例外。大嫂和二嫂没发表意见,可到了拿东西的时候,谁也不肯往出拿东西。二杆子让大别子带头,长子为大。
大别子说:“我大我该死。”
二杆子说:“你当大的不该死?谁让你的手巾比我们都长。”
大别子头别着,转不过弯儿的解下手巾一扔说;“给,给你们,你们可带头。”
“你混账你。”二杆子一拳打在大别子身上。
大别子反过来扯着二杆子的衣领反击说:“你想死你,不把老大放在眼里。”
“你是老大吧?够老大的数吗?”二杆子把大别子扔下的手巾朝更远处扔去。
“啪”大别子一记耳光打过去。
二杆子蹲在地上。被打晕了的难受。
二嫂哭着横在大别子面前怒目圆睁,大嫂则不动生色的站在那儿静观其变。二嫂有了些把持不住的胆怯,她上前拽着二杆子骂:“胆寿死的,都不得好死。”
“日死你妈,你给老子滚。”二杆子胳膊一掀把二嫂掀翻在地。
大嫂也开始大骂大别子好管闲事,声音不大,让人听着如坐针毡。眼看一场家务内事大战要发生了,三憨子站出来了。他站在二杆子和大别子中间说了句啥子,他们都不吭声了。
堂嫂和我说了这些,我已经明白了。
瑞仔走过来喊:“三嫂,你听我说。”他向来就这样,大嫂,二嫂。三嫂,尊敬的让人怕他。
“我在听,你说。”
瑞仔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又吐出烟雾说:“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儿的人。我也知到你能顾大局——”
“你不说了,我知道你说啥子。你歇着,帽子戴高了累人。我也不是个明事儿的人。三憨子咋说就咋办吧。”
“你咋这个说法,你要这样说,只当我没说的。”瑞仔不高兴了。
“随你便,反正我的态度明确了。”我走去,身后几个半大的孩子指指点点地说我死了一回。是啊,我死了回,还计较啥子?
三憨子把打好的米面放在院子里,人们谁也不出声的望望,又去忙自己的活儿,只有大嫂和二嫂没抬头。大别子和二杆子木头人儿一样站在那儿。倒是四尖子心安理得的自在。其实,一切都正常。我从鹿门山观望的风景:暴雨池的瀑布,聪明泉的圣水,孟浩然枯草丛生的坟墓,还有望江亭站高登远的的景色,一眼望去,汉江河里的水飘飘绕绕如一条月色的飘带,环抱着襄阳城。鱼梁州上的沙滩犹如戈壁滩的洪荒。这一切让我清醒而难忘。
天堂末班车开来,又开去。冷水通往望乡台的距离有多远?人们恐惧着谁都不愿去,可又不得不去。我看着公公的尸体推进去的时候,我有些想哭,堂嫂靠近我,扶住我颤抖的双肩对我说:“你想开点儿。别把事儿闷在心里。想哭就哭出来。”
我记住了她的话,咽下眼泪。
公公的骨灰用一块红布包着放在堂屋里,鞭炮响起,有了人的哭声。这哭声不仅仅是公公的女儿们,而且还有公公的儿媳妇们,排除我。哭的声音道出不同人的哭相和哭腔,哭自己,也哭给人看。
我哭?还是不哭?我在思考。
婆婆也在哭,花妈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