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一段时间后好了,后来听人说又病了。我很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看一眼,可总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耽误了。后来就把我妈给忘了。
早上起来。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红彤彤的浮着色素的鲜艳。几许风吹来,冲淡闷热的天有了凉爽的感觉很惬意。三憨子打开铁仓,应该是意料中的事,他惊乍着显得多此一举。铁仓里的麦子长出了蜈子,如蚂蚁状,比蚂蚁厚实,少胳膊腿,也有头和眼睛,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把麦粒啄空的。
“今儿里弄出去晒。”三憨子指着铁仓里的麦子。
我说:“我想回去。”
三憨子嘴嘟哝着,一副怒相。
我瞅着天,感觉天不是很好。我说:“不晒行吧!天……”
“你不就是想回吗?偏不叫你回,晒,麦子一定得晒。”他的犟驴脾气又发了,好像与这几天的气候有观——干燥。也许——
好,忍者为上,我啥也不说了。
三憨子仰头望了望天,好像有了犹豫,当他的绿豆眼儿望我时,仅有的一点犹豫崩溃了,坚定地说:“晒。”
从铁仓里放了麦子,装在蛇皮袋子里放在板车上。分两次拉,我们拉着麦子从小奶奶门前过,小奶奶眯着眼挤出些诡秘笑笑不说话。我纳闷望着三憨子,他也同样纳闷。我们被动着啥子。
我们拉着第二趟朝稻场走去,红彤彤的朝霞正暗淡着乌黑的云彩,气温更加严热,动一下就一身汗。小奶奶拉着他的孙子走过来,不见了诡秘和笑意说:“唉哟,不是我说你们噢,晒麦子也不瞅瞅今儿是个啥天,早上放霞,等水烧茶。”
三憨子接了一句:“晚上放霞,干死蛤蟆。”他仍往前走。
我说:“你等会儿。”我拽住车把肯求他不再拉去,却拗不过他的劲儿,仍要和老天较着劲儿。起风了,风很大,刚才汗湿的衣裳有了凉爽。太阳一下子卷进云彩里,天灰蒙蒙的阴沉起来。娃娃脸的夏天很难把持住说风就雨。
三憨子站在那儿,看着抖开的麦籽蜈子掺在里面,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没想到会下雨。他刚才还不服输,现在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我问:“咋办?”
他不吭声。
有人走过来说:“这啥天?你们还敢晒麦子?真是的。”
三憨子不接话,我才应着腔说:“是的,瞅的不是个天。”
风咆哮着从北刮向南,铺天盖地的卷起地上的泥灰草木。雷声闪电接踵而至,路上行人匆匆走开,要赶在雨前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我走近三憨子几乎哭着问:“你说咋办,说话呀!”我操起木掀将麦子拢成堆,雷声一个接一个,闪电刺破天空一片亮光,我看到三憨子没有惊慌地坐在地上,我想他傻了?还是憨了?刚才拉麦子的时候是疯了。
一个惊响的劈雷打下来,接近地面,雨点如豆粒样地重重的打在地面上,灰尘和着雨点在我的眼皮底下真实着。三憨子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我看到麦籽顺着雨水漂去,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你回去吧!”三憨子终于说话了,声音极小。
我浑身湿透了,身上起着鸡皮疙瘩,我拔腿就走,正碰着四尖子打着粉红的洋伞,怀里抱着啥东西朝村里走去。
“你真回呀!”三憨子有了愤怒。
四尖子黑乎着眼珠看着我和三憨子说:“晒麦子也不瞅个时侯。”
“滚,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三憨子吼着四尖子。
我不得不扎住自己的脚,蹲在原地听候着他的使唤。我的牙咯咯的打颤,胸前淋湿的衣裳再也撑不起两只乳房突兀出的轮廓。我朝三憨子望去,他那刀削的脸越发精瘦,他的嘴唇发乌,眼皮耷拉着,一种人死的模样。平日显出的大鼻子,这会儿被雨水冲洗过,越显鼻头如大蒜一样孤零零的可怜。他平时的高大,此时,却挺拔不出身躯的威武,永远长不大的眼晴不会明亮有神儿。他的耳朵薄而大,嘴大无轮廓。唯有的剩余价值是他的大鼻子,成为他一生的标志。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他的老鼠眼儿圆圆的瞅着某个地方,痴迷着如雨后的山。
一阵风呼啸着狂奔而去,雨终于停了。天空一片的蓝,雨水冲刷后的天无比的清晰。清洗了的地面湿漉漉的泥泞,人走去一步一个脚印。村子里陆续走出人,扛着铁铣走向田里。我也走去,想靠近三憨子。
他说:“都回去吧!”声音涩涩的有些凄凉。
我们回去,回过头来看那被雨水冲得一塌糊涂的麦子,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有的被雨水冲在稻场的边沿上,甚至有麦籽顺着水漂流而去。
四尖子和大别子一前一后,走在我们对面。我低着头不想看到他们盯我们的表情。但大别子还是开口说话了,他说:“三憨子,三憨子,你真的是憨,你是三岁娃娃呀,啊?”大别子不尽的埋怨。
“别理他,我们走。”三憨子严重的鼻音,感冒了。
我用手摸自己的额头,感觉好烫,不由头重脚轻起来,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打。
小奶奶迎着我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三憨子没拿眼看他,脸铁青着不是雨淋透的,而是对她的不满。我露出勉强的笑对着她,算是一种礼节性的回应。这会儿我确实笑不出来,感冒的滋味真难受。
一次教训,让自己长大成熟,不犯错误,少犯错误。
我们把晒干的麦子用筛子筛去大大小小的土粒,有人建议把这过了雨的麦子卖了,再买好的麦子吃。老百姓吃不上大鱼大肉,但能吃上最真最纯的粮食。不像城里人买的白花花的大米被人用开水涝过,米饭无论用火煮多长时间都是半生不熟的硬。还有白花花的面粉,在加工的过程,那发霉发芽的麦子兑些添加剂和漂白粉,卖出来尽是精质面粉。食用油吧,电视上曝光了不法之商,从饭馆或宾馆里捞起吃剩的油汤,加工提炼出废油,价格仍可以是市场上的价。播出的新闻犹如一剂预防针,村里人,以及所有能意识到弊端的人都用自己的菜籽或花生自己炸油。因此,油坊的生意火起来,一年的纯收入有十余万元。
以前我没电视看,现在有了电视,一台旧的,价值一百九十块的黑白电视,是宋妈妈专修电器、钟表,而且技术很到位的女婿卖给我们的。尽管搜索台不多,但能让大浩和小阳轮着摇晃天线将就着看。我们在家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电视节目中常插入广告,广告中性病最多。每当广告间出现性病专业治疗广告时,三憨子暗淡了的目光里泛出些生机,无比的激动。这是一瞬间的事,之后他又依旧惆怅满目。因此,他焦虑而愤怒,一场大雨淋下了他的病,男人无法振起的雄风。
我说:“去医院看看吧!”
他不说话,也不看我,他把他的头扎在腿下,自卑的本能是男人被剥夺了的权利。他搬在烤烟炉里住,他说分开有分开的好处。至于钱,省的时候还是要省着钱的去处,这是他不肯就医的原因之一。
小奶奶端着饭碗走来,问三憨子病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的。怕她不相信,又补充说:“没有的事,受了雨怕感冒了。”
她不相信,她说看到我熬的艾蒿,荆条根,家槐树条,蒜瓣衣子,三憨子用的水倒在流水沟,那艾蒿之类的东西扔在粪堆上。
“你个老家伙,没事儿找事儿。”三憨子笑骂小奶奶。
小奶奶呵呵的笑:“老子晓得你嫖人得了烂鸡巴的病。”
三憨子脸都青了骂道:“你个老家伙,放屁不用嘴呢?”
小奶奶笑,笑得眼泪汪汪。
他们一老一少打骂着取闹着。其实嫖娼的人染上性病比比皆是。
在城里蹬三轮车的张老五,兄弟中排行老五。他的性病来源于嫖娼,并传染给他的媳妇。他们闹离婚没离成,治病的钱花去了他们一年的收入,也成了村里人饭前茶后的话柄。
三憨子走出去,有人的眼盯着他从上到下地看。也有胆大妄为的男人朝他裤裆里看,并开玩笑的问:阳萎早泄传染吧?
三憨子扎下头,低人一等地缩着脖子问我:“我犯法了?还抢人了?”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只好说去找医生看看。他不理我,脸埋在胳膊弯里扶在腿上难受着。
我摘了一大筐绿豆,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墨绿色的光,以前绿豆角比松针要粗些。现在庄稼都杂交了,杂交的绿豆角比小拇指细一些,绿豆籽有豌豆颗大。绿豆能清热解毒。种绿豆的人不一定能吃上绿豆。才上市的绿豆一斤要卖两块多,后来两块,一块八。我摘了满满的一筐绿豆能捶下十斤八斤,总是到手的钱。
二嫂碰到我问:“绿豆卖吧?”
我说:“不卖。”
她说:“咋恁小气。哦,我明白了。”她脸绯红着桃花儿的鲜泛,她又说:“你们熬烫喝?”
我说是。
“那你们得多少绿豆才能治好那病?”
“啥病?”我感到二嫂怪怪的。
“听说你妈病了。”二嫂转移了话题。
我说:“是,我妈得的是肺炎,引起肺脓肿,不过她好了,我去看过她。”我口齿伶俐地说了这些。
二嫂笑,笑得一脸得意地问:“你们有遗传吗?”
啥意思?
二嫂不理我了,她脚蹬地面发出“邦邦”的声音,走了。
我回去,把绿豆倒在地上趁天晒好捶出来。我看到三憨子又在朝粪堆上倒那些祛湿消炎的草根。我看着他脸色苍白,不可不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染上恶习。一个戏里的台词说:男人身上那东西,不是个好东西,恨不能拿刀割掉。我把这台词说给三憨子。
“哎哟哟,你还是个文化人,咋这么没修养。”三憨子不恼,反倒拿我开心。
我问:“你是不是在外面嫖人了?”“鸡”窝到处都是。
“我的姑奶奶,你别再折腾我了,我是咋回事,你不清楚吗?”
我说说不清楚,土地上的这群人没什么特别,只有原始的野性,在捕猎到新鲜之后,他们还是要归回到地平线上,在遭受惩罚之前。
他却说:“惩罚啥子哟,我又没嫖人。”三憨子委屈着。
我说:“你们兄弟几个没一个好东西,二杆子不但嫖人,还养个小老婆。”我说出来才自知失嘴。
三憨子还了一句:“那还是你的表弟媳哦!”
表弟媳妇?我忽然心生一动,想起我回去那次,母亲问我表弟媳和我是啥关系?
我说:“没啥关系。”
母亲不相信。
我说你真的想知道。
母亲点点头。
我说出来,母亲开始有些难以接受,后来她问二杆子晓得这事儿吗?
我说:“不晓得。”我听我妈在叹息。忽然,我想起了什么问:“妈,你恨姑姑吗?”
母亲脸色平淡,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想她一定有恨,只是不说而一。沉思好一会儿,她才说:“我恨过,后来可怜她。”她不说了。
我给我妈倒了碗开水让她喝药。药是姑姑买来的。药放在妈手里,我看到她的手在颤抖,喝下药两条线的清泪流下来。她说:“你姑姑值得我们尊敬。”母亲说父亲死后,姑姑常来陪伴她。姑姑与父亲的关系,母亲说时间久了,也就看淡了。
三憨子问绿豆卖吧?
我说:“卖。”不会将绿豆留给他熬汤喝的。三憨子得意,他说绿豆不治性病,我有些蒙了,二嫂咋说能治病?治的是哪种病?二杆子必然得过性病,是这方法吗?我见三憨子眼珠翻着瞅我,我不知他的用意,他为啥子要搬出去住?
面条吃在嘴里有掺土的塞牙,以往的面条吃在嘴里细腻而光滑。吃了几口,两个儿子嚷着说不好吃,我也说不好吃。尽管我从来不挑食,艰难日子度过。比起我和两个儿子,三憨子吃得很香,就像吃碗猪肉那样,吃过后伸出舌头舔着嘴唇。憨人有憨福。
四尖子来了,我们一家人笑得绕不过湾儿,三憨子一个把锅里的饭全吃完了。四尖子更笑,笑三憨子的肚子成了三吊弯儿。于是“顶锅饱“就成了三憨子另一个绰号。
四尖子和三憨子站在门外嘀嘀咕咕说话,没多大的功夫,四尖子走了。三憨子进屋就和大浩、小阳说笑着猜谜语:“一个老汉八十八,先长胡子后长牙。”两个儿子猜,猜不出。三憨子提示:“咱们地里长的。”
两个儿子不笨:“苞谷。”异口同声地猜出。
我把涮锅水倒进猪槽里,水里有少许的饭渣,我抓几把糠丢在里面,却听有人进了堂屋问:“谁在屋?”声音响亮得有些惊人。
三憨子起身喊我进屋。
二杆子站在堂屋门口,靠着门把门摇晃得“嘎吱、嘎吱”地响,我感觉他必然有事,要不他不来。我问:“喊啥子?”
“是这样……”二杆子清了清嗓子,有了以前从没有过的局促。说:“想请你写篇稿子,关于村里粮食超标提前完成。”他竟然用了“请”字,也有求我的时候。
我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说话语无伦次的结巴着。“我是说……你是……你是想写,还是……写哪方面……”我真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二杆子不耐烦:“不想写,找你咋子。你写,过两天我来拿!”他丢下一张阿拉伯数字的统计表。二杆子走出去又折回身说:“报上又发表了你一篇文章。我收起来了,啥时侯你拿回来。”他望着三憨子。
三憨子应了一声,望着我。我还没答应写不写,我不一定能写得好,我担心。
三憨子给我打气,他说:“写吧,写好了不但对他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何乐而不为。”他的话有点文绉绉的偏向二杆子。
我通常只写写诗歌、散文,不拘形式地写。能发表就发表,不能发表不当回事。而二杆子要求的是新闻稿。新闻稿的要领我都不得知,他的口气简直是命令,必须写好,要有影响力。这样的手段对他到底有啥好处?我问三憨子。
三憨子仰起脸帮我分析,他说凭对二杆子一贯作风的了解和判断,他的目的是为了超额和提前完成的奖金,多则千元,少则几百,除此之外,一篇表面文章是对村组政绩的认可,实际也堵住那些对他不利的人的嘴。
“有这么复杂”,我吸了口气。
他说:“你不信。”
我说信。
睡在床上想怎样写,心里盘着千头万绪。我将要理出清晰的头绪时,眼睛涩着睁不开,于是我睡去。睡梦中忽然被飞来不明的东西砸醒,就再也无法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