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已经决定今儿上街,因为一个不起眼儿的希望,让我有了干活不累,困了不睡的力量。
早上起来,我说我要上街。手摸着那贴着自身温度的五块钱。三憨子没搭话,他的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在问:“有钱了是吧?”
我攒了这五块钱,他知道。我也给他挑明了就是想买双凉鞋。多少年盼望已久的事。穿第一双凉鞋是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用布票换的,几丈几尺我妈讨的价。一双粉红色的凉鞋穿在脚上正合适。凉鞋穿烂了,我妈用白色的线密密细细地逢好再穿。直到脚再也穿不进去,才送给了邻居一个比我小的,不嫌弃的穷人家的女孩。许多年我都在想这事,三憨子也答应了我的要求。其实,一双凉鞋也就那几块钱,所以,总有比凉鞋重要的东西要买而放下。这就成了吃狗肉有钱,烧香没钱。
大清早,大别子又来找三憨子。他别着头习惯成了自然。他看我们锅里煮的稀饭,不由皱起了眉头说:“就吃这饭?”。
“噢。”我机械的应了声。
“没馍?”
“没。”
锅里的稀饭煮得稀稀朗朗的,比照出人影的饭稠些。早上能吃上这样的饭就行了,前几年吃了上顿,不晓得下顿吃啥子。
大别子的眼受限制地搜索着屋子问:“老三呢?你们也不去看看你们的秧苗?”
三憨子吃家饭屙野屎去了,我没说出来,只问秧苗怎儿的?
大别子还没回答我,有人扯着嗓门在外面喊:“大别子,快点出来。快点——”
大别子掂着脚出去,应了一声说:“我就去的。”然后回过身说,旱秧畦上的薄膜风刮开了,前两天的事。秧苗咋样难说。他的话说了比不说强一点——亡羊补牢。
三憨子回来。我正站在门口呼吸早上新鲜的空气,伸出胳膊做广播操的姿势,心肺顿时沥入一阵鲜活的气息。
“想跳舞啊!”三憨子倒掉洗脸水,有一搭,无一搭的开着玩笑。
我也笑,伸伸懒腰而已。哦!我想说大别子刚来了,话还没说出口,瑞仔抽着烟,一路心事重重地走来。三憨子问:“有事儿?”
“嗯。”瑞仔扔掉手里的烟头,掏出烟递给三憨子一根儿,他自己也燃了根烟。他们边走边说,走到大门口他们站住了,说啥子?
鸡跳着追撵着另只鸡跳得满院的灰,送走瑞仔三憨子转身却被跳来跳去的鸡绊了一下,他有些脑怒,捡起一个土坷垃朝鸡砸去,鸡吓得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跑了。
我说:“我想上街。”
“不行。”他的怒气未消。他端着稀米饭喝了一口,又“哇“的一声吐在地上说:“呸,烫死老子呀。”
我推出自行车,用手巾擦去上面的灰尘。
“你真的去?”三憨子望着我。
我把自行车靠在那儿,想知道他不让我去的理由,他却说旱秧刮开了,让我去浇点水盖上。
我说:“你呢?”
他说他事儿多逑得很,大别子让他帮他卖猪娃儿,一窝肥头肥脑的猪儿惹人喜欢。可他说不能去,他要——他不说了,放下碗,他三脚并着两脚的走出去。我两眼突然黑了,我放开嗓子哭,又突然一丝光环朦胧着破开云层,缠绕在我眼前。我用手揉着双眼抹去泪水,哦,我看见了,看到了太阳在天上。
三憨子又回来,他问:“那五块钱呢?”
我想都不想地递给了他。
三憨子干笑两声说:“写文章写得明事理儿了。”
我不理他,担着水桶去浇秧苗,忽然二杆子门前人声嚷嚷,我抬眼望去,书记和山柱都在那儿,出了啥事了?
“你快来。”有人喊我,说公公屙屎了。
二嫂站在门口望着我说:“拿到堰里洗洗。”
我没说话,也没有动,我眼望着他们和这个地方,然后我问:“开现场会?”
“开啥现场会?”花妈眯着眼打量着我,又打量着公公说:“把他支走,嫌人。”
公公的裤子搭在脚脖上,站在那儿眼溜溜着忧伤盯着人群。二杆子被人砸了“黑砖”,有人说。不挨黑砖才怪,人维持不下,得罪不尽。怪不得瑞仔一大早找三憨子,还有大别子,他们都心怀鬼胎。不过书记和山柱对二杆子的关注,不能不是个面子。
昨晚上,二杆子和山柱不知在哪儿喝酒回来的路上,半截砖头撂过来不偏不倚的砸在二杆子头上,二杆子手捂着头,呲牙咧嘴的哭着要山柱去喊三憨子。
花妈问我不知道?
我说不晓得。
“那老三咋去的?”
是啊!三憨子咋去的?花妈的提醒让我想起事实的存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憨子从二嫂家里出来看到公公的样子,他顺手脱掉公公的裤子扔在地上,让我去洗。他领着公公如孩子般的回去。反正公公穿着裤子和没穿区别不大。
公公的裤子爬满了蚊子,狗跑去要舔,我还犹豫吗?赶跑狗,提起裤子抖落屎坨。狗衔着屎坨被另一个狗撵着跑了。我朝堰塘里走去,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喂,你真的英雄啊。”是书记。
我微微地回过头,书记我不是很熟,只能认得。我笑笑说:“咋讲?”
他说:“你的文章写得好着呢。报纸上登了几篇了,连镇上的书记都夸你。”
“是吗?”我笑。
花妈走过来抿着嘴笑。与书记搭腔说:“我们这一家子出了个文化人,祖坟上冒了股青烟儿。”
山柱跟在书记身后说:“这人可是新生事物,你们可得关心点。”
书记似在点头,又非点头。
我有了难为情,不是书记的承若,而是人最根本的利益。于是,又扯上了二杆子,三憨子和我说起。他说有人报复二杆子。因为二杆子的财富见长了。
我说:“如果二杆子行得正,砖头不会不长眼吧?”
他说:“那是。”他的话锋一转,又说起人琢磨不透的事。
他们的村子,也就是他们的先辈在某个时代,本是一个庞大而富裕的家族。身强力壮的男儿习武,体弱文静的男子念书,女子绣楼描龙绣凤。可是总因为什么他们窝儿里斗,兄弟,父子都想争得权位,从此水火不相容的留下了村史千古痛的“家割事件”。从此家境衰败,四分五裂。有人出家当了和尚,有人外出当了土匪,有人付出了生命却得不到安宁。留在村子里的人才延续了香火。
这能说明什么?
三憨子又说土改的时候,公公爷是村长,遭人算计吊在屋梁上被人打。
“竟有这事?”我吃惊。
吃惊之后,我忽然想起一句诗词“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引用它想说啥子?我还不明确。因为有一点牵强的用义是有失英雄、或壮士之称。
胖嫂曾对我说过:“你呀,使文断字的人咋就讨不了三憨子的欢喜呢?”
“啊?”我不知道为啥子?
胖嫂说:“你就不会学着点远的套着近的,近的就在眼前。”她说看看电视里男欢女爱的情景就知道了。
这从哪儿说起?
胖嫂只笑不说。
我一拍自己的头猛然想起,她话意里与“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一层意思。
胖嫂的话精辟,未必我能做得到。我没电视看,去邻居家看不是个事儿。有一回我去王婶儿家看电视,王婶儿打开门,脸上挤出笑容,但门被摇晃得“哐当哐当”响,墙上的泥灰被震落。我心里不是滋味,退回来,王婶儿一家人没挽留。
我把人过在日子里的信息和文字的信息跃在纸上,就成了一篇自己认为的文章。拿着这样的文章朝外投递的时候,二嫂与我擦肩而过,突然她转过身眼盯着我手中的信问:“你又投稿?”
我没支声,等着她到底想说啥子。
“你真行啊!”二嫂狡黠地笑着说:“一个月能挣多些钱?用不完,借我点。”
我脸红了,稿费还没有买稿纸的钱多。投的多,发的少。
二嫂又说:“我们妯娌几个就数你行,写吧,写吧!写好了我们也沾沾光。”
“啥意思?”前几天二嫂见了我还在南瓜葫芦一起熬着骂。她骂:“死婆娘,不得好死。”我和三憨子正好走那儿,没有别人。她又骂:“想老子们死是吧,千刀万刮的婆娘——”骂了半天不知骂谁。
我心里酸酸地想问个明白,三憨子拦我:“不理她。走,回。”
二嫂朝街上走去,双脚踩地穿过熙攘的人群。她又回头眉眼挤兑着冲我笑笑,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想再看一下二嫂眉眼怎样的情形,来来往往拥挤的人,拿包的,推自行车的,有背包的,也有挑筐的,有女人牵着小孩的,有人模人样的的人昂首挺胸,也有邋里邋遢的人弓着身背。人应有尽有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回过神来,我有了底气,投。
我收到另一个编辑寄来的样报时,《湖北钢丝报》也发表了散文《野菊花》。有人见我在看样报,目光不只是好奇,也有着无知地问:“你发这篇文章能得几百块吧!”
“几百?只有五张邮票。”我对他们说。
“五张邮票是多些钱?”他们刨根问底。
我无法回答他们。我也有那么点可怜的虚荣心,如现代女人不愿说出自己实际年龄一样。其实我已回答了他们,只是他们要的是一个更准确的数字。
有人说钱和文化哪个当饭吃?我犹豫,但我还是说都一样能当饭吃。“嘻”那人的声调拖得很长。我又说人跟人的观念不一样罢了。
其实,我真的不如人。那一天,小奶奶跟她小儿子吵架?我走去想劝劝,我和三憨子吵架打架的时候,小奶奶可是尽了力。邻居么,我也尽点力。
小奶奶迎出来,没有了刚才争吵的愤怒。她的小儿子仍在屋子里扔东西,乒乓乒乓的响,她掩饰着说在收拾屋子。
奇怪,好好的干吗收拾屋子,不年不节的。
“娶媳妇”。小奶奶脸木着,她的话分明着搪塞我,我想对她说句安慰的话,她却下了逐客令。“回去忙吧!我们也忙。”
我灰溜溜地回去,回想着他们到底掩饰着啥子?我无目的四处顾望,却撞上三憨子在井上挑水。我记得缸里水还满着。不对,我又想他是闲着空儿给公公婆婆挑水。该他挑他挑,不该他挑他也挑,很正常。
三憨子挑着水进了二嫂家,我看得心知肚明。他解释着说其实他也不想这样,只是他看到二杆子的可怜之处。向来都是压倒身子不低头的人,却被人砸了“黑砖”缝了八针。正好一个吉祥的数字,血流得多,引起血亏气损,还强支着身子去挑水,他说不忍心。
“我又没说你啥子。”
“那就好,那就好。”三憨子脸色依然沉重。
“你们在说啥子?”二嫂匆匆地走来,她手里拿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走来。
“呀,你咋不穿鞋?”
二嫂望了望我,将鞋底翻了个过说:“来你们的路上鞋底断了,晦气。”她将鞋底朝门外一扔,正好扔在柴垛上。
“你说话检点些。”三憨子不高兴了。
二嫂翻了翻眼,忽的挤出点笑意说:“二杆子头上的口子又发炎了。想请你……”
“我知道,你不就是想叫我给你叫医生吗?”
二嫂笑笑,自知自明。她又说我们刚才说的话她听到了。
“听到了,怕你?”三憨子手指着二嫂走去的背影说:“这个女人可恶。”他转过身问我去不去?表里不一的态度。
去不去?我在想。不去吧!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去了吧——我和三憨子说,有那么一回,三憨子没在家,他临走时对我说有事找弟兄们。一向结实的小阳突然淋了雨发烧,我去找大别子,门关着进不去。四尖子油腔滑调地说忙得很。只有二杆子在睡觉,我说明来意。
他说:“你没长胳膊腿,小阳看病你不晓得医院在哪儿?”
回想起来,真的不好受。三憨子说既往不咎,既往不咎,走了。给二杆子叫医生去了。我眼又忽然一片黑暗。看不见了。只有耳边的风吱吱的响。门外有鸡咯咯地叫,突然飞也似的跑了。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渐远渐近。
“有人吗?”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谁呀,进来”。我挪过身边的椅子说:“坐。你是谁?”
“婆娘,我是你小奶奶,你不认得了?”小奶奶咯咯地笑。
我哭我看不见了。我感觉得小奶奶的手伸在我面前,她呼吸的气息有一股风湿膏的味,她身上贴着风湿膏。
“天那,你——”她惊叫起来。外面有人喊她,她的儿媳妇,小奶奶又走了。
外面的风又吱吱的刮起来,鸡又重新跳到院子里啄食。我就这样在黑暗中等着有人能来,或是等儿子们放学。
终于三憨子回来,天也黑了。我不知不觉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睡着了就有梦,梦里有狗,有猫和蛇。我最害怕的是蛇,对它的恐怖犹如面对死亡。最不吉利的是猪,梦中有猪拱我手中的食。
三憨子喊我:“起来。你咋不拉灯,天都黑了。”
我仍看不见。
“你看不见?后晌你一直就没上地?”三憨子正说着,小奶奶进来。小奶奶说我眼瞎了。
“胡说,”
“真的。我日你奶奶骗你。”小奶奶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被三憨子抱在床上,他的气息扑闪在我身上,我忽然有种想拥到他怀里的冲动。他摊开被子生硬地盖在我身上,一瞬间那种冲动就没有了。大浩风风火火地进来说小阳掉水里了衣裳打湿了。
我问:“小阳呢?”我几乎哭着从床上跳下来。我的眼忽闪几下,几缕光亮破开了云层,我看到小阳赤着脚站在床前地上一滩水。我明明看到了,却啥也没有。我的眼又看不见了。我问:“小阳呢?”
小阳挪动着身子钻在我怀里。
三憨子问我:“你还看不见吗?又咋啦?“
我说我想我妈。
妈在哪儿?我好像听到排子河的风浪声在拍打着坝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