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忽眨着眼睛。以前有人夸过我的眼睛,虽没有丹凤眼的美,但有着杏仁的水灵。不知是夸我?还是送顶帽子戴?点滴打完了,本应该打三瓶,医生说忙的时候两瓶就行了,不必浪费时间。陈主任替我结了账,一共七十块钱。我接过花的冤枉钱的欠条塞进浅得只能伸进手的裤兜里,怕弄掉,只好狠狠心捏在手心里攒着。我走的时候,四尖子和陈主任说笑着哪个人吃饭把假牙吃进肚子里了,又屙出来了。他们笑的不是笑那人憨,而是笑那人把屙出来的牙又按在嘴里。打掉的牙咽下肚子里和重新按在嘴里牙怎样的概念?
六亩地里的二亩麦子只割了一半,公路脚下边的麦子还有一亩二没割。我拿着镰刀,不经意地用手摸了摸缠着纱布的后脑勺,隐去的痛是自己的焦虑。木哥拉着麦子“呼哧呼哧”的从我身边走过,板车上的麦个摇摇晃晃的不稳当。走到一个迭窝处车轱辘一歪,麦个骨骨碌碌的滚落下来。木哥想发火却无奈地蹲在地上想哭。种庄稼的人不容易,我本可以走开,可我还是凑去说帮他。木哥说我也不容易,我说头痛先顾头,脚痒先顾脚。我帮他把麦个堆好,然后又帮着把车儿推上去。
木哥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好遭秧,害人的人总是在世上。”他的好意是让我想开点,在忙的这个时候。
我站在麦地里,麦穗镶在麦杆上,芒种过后的麦子渐渐枯朽。如果是好的晴天,到了晌午镰刀割去,有经不住折腾的麦杆会断裂,麦穗掉在地上。做麦腰子捆麦个,只好将麦腰子的麦子放在水里浸泡成软状。我割下一截麦子,站在那儿并不感觉累,只是想看看麦粒的饱和瘪。我掐了一个麦穗在两手间搓了几下,用嘴吹去麦糠,麦籽赤裸裸地躺在手心里,一颗颗透析着麦粒如一个个白花花的馍。镰刀再割下去身背弯成一个九十度的角,一抱抱的麦子揽在怀里,又放在地上,然后捆成个,再竖立在地上一字排开,如守卫岗位的卫士很风景。
田里到处是人,区分不开哪村哪家的,只有自己按着自己的规律和界线干着自己的事。有用牛犁地的人拿牛鞭啪啪地甩着,嘴里闲不住的吆喝着:“哒哒,你个畜牲咋走的?”又“咧咧,我叫你母牛扛尖子……”啪啪两鞭子。
相近的人笑着取闹着:“你老婆扛你呢!”
“呸”,笑,他们都笑。
也有人用车犁,但不多。人们都说啥时候机械化,有人说有些地方有了专门割麦的车,有人补充那叫割麦机。用车犁的人不是拥有车就是有钱,或是当官儿的人。平头百姓不愿花也出不了那些钱,用自己的力气去种、去收,祖祖辈辈都这样过的。这个时候麦子长在田里风吹日晒,雨淋随时有收不回来的可能。我已累得想栽跟头,望望田里没割的麦为数不多,属于那种困难户少劳力,或残疾的人,那我们属于哪一类?
三憨子不这么认为,他说:“各人做各人的,甭管别人。”
忙的时候,少不了有人吵架,“谁偷了老子的麦子,我日了你的祖宗八辈子,你给老子偷了。老子才知道。”田里忽然有了女人的骂声,在田野处格外引人兴奋,地里的人都竖着耳朵听。听着人们都笑了。
女人的男人看女人骂吃亏了,他接着骂:“偷麦子的,听老子骂你,你给老子偷回去,老子当你的儿子孙子?”
所有人都又笑,我也竟不住笑出眼泪。其实骂人骂吃亏很正常。不正常则是我回到家,黑灯瞎火的不见大人,也不见儿子们。我想也许他们在公公婆婆那儿。我做饭缸里没水,灶门上没柴。去挑水,去抱柴哪一样对我都不利,我怕蛇,夏天到处都有蛇。有人在扯柴时顺手扯出了一条花红柳,锄头把那么长,人胳膊恁粗,吓得那人当场昏了过去。夜晚挑水时有人脚踩着蛇,蛇一窜爬到了挑水人的肩上,所以我恐怖着夏天的夜,甚至白天也会有蛇。
“哒哒,咧咧”三憨子赶着牛回来,狗叫着迎上去。
我问儿子们呢?
三憨子一愣:“你不在家吗?”他想发火,又没发。
我没再理他,敲开了周婶儿的门问,她摇摇头。我准备去问小奶奶,小奶奶找上门,说天快黑的时候俩小东西手拉手在门前玩,那能去哪儿呢?我们房前屋后的找,公公婆婆那儿没有。是不是跑到老大们、老二们、四尖子们那儿?我们相互疑问着。我们终于找到儿子时,大别子蹦着脚找来了,他看到两个儿子并排睡在板车上,板车的车把放在地上,他们的脚蹬在车把上,就有了埋怨:“活儿做得完,早点回来,娃们要人管,老人也要人管。”
“不够数,叫你在操心?”三憨子小声嘀咕着。
“好,我不够数,你精明你们十亩地的麦子堆那儿,捡麦的野人们捡得到就捡,捡不到就偷。”大别子话说得生硬。
“咋啦?有人敢偷麦?不想活了她们。三憨子骂道。
大别子别着脖子瞅着三憨子,牙咬得咯吱吱的响说:“说你憨,你真憨,还说我不够数。”
“算啦,算啦,你走。他们偷我的,又没偷你的。”
“懒得理逑你。”大别子走了。又回过头吩附我,明天给婆婆们挑两担水。
大别子走了,三憨子望着他的背影说:“没事儿找事儿。”他打着哈欠倒在床上就睡哪怕浑身泥灰。所以,在忙的时候不洗澡很正常。
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做好饭放在锅里,又给牛扔些稻草吃。月尾儿的眩月弯成镰刀昏黄在西天之下。我拿着镰刀往外走,却不料两个黑影堵在我面前,狗突的窜出去狂叫。
那人喊:“快看好你的狗。”
我认出那是陈主任,另一个是谁?男的,乡里的干部。我咋呼着问:“你们……”
陈主任爽朗地笑笑说:“公路脚下的一块麦没割是你们的?”
“噢,咋了?”我望着他们。
她说:“这样吧,妹子,在明儿里镇上来检查之前,你把那块麦子割了,哪怕晚上加班也行。”她的语气恳切。她又说:“我知道你们艰难,可我们也不好过。麦收四抢收落后了,我们比你们更惨,再说麦割完了,你也省心,我们也省心。”
我说我明白,行政官差的人,政绩最重要。行,我答应加班割,只是现在不行。他们走了,我看着她们的身影,在昏黄的瘦月下,让我仰视能见。
三憨子把活儿给我排得满满当当的,首先要把地里割下的麦子堆起来,天变阴了。还没割的麦子暂时先放一边。给牛粉了豆料回来去给婆婆挑水。我准备去粉豆料,周婶儿及时雨地拿来了他们打面的麸皮。我感激的说:“忙罢了,我还你麸皮。”
她笑笑摆摆手说:“吃皇粮的老娘还等着你去挑水,腿脚儿放快点,天阴了。唉,鞭打的快牛。”周婶儿边说边走。
平日挑水我两脚生风,现在挑水双腿绊着走不动。我把水倒在水缸里,婆婆就舀着缸里的水洗衣裳。公公站在院墙边上仰头望天。花妈边走边和我说:“忙的时侯有闲人。瞅着天望太阳出来。”
我笑。
花妈转过身问:“你还去挑?”
“噢。”
花妈翻着眼埋怨了:“偏你这会儿不忙了。你也不瞅瞅你老烟地里的麦没割就有人偷。”
“有人偷?”我想起昨晚上大别子说十亩地里堆在那儿的麦子有人偷。人犯贱,专偷穷人的。
花妈看了看婆婆骂开了:“老不死的,洗衣裳你不会去堰里洗。娃们忙得饭都吃不了嘴。”
我顾不得和花妈说话,再挑一担水不费事,就是要赶往地里忙,天阴了是事实。另外,我答应了陈主任今晚要把路边上的那块麦子割完,必须割完,信誉的问题。
于是,暮色染上墨色,我手拿镰刀,一亩多的麦田就在眼前。我挣扎着伸出镰刀割下去。“唰唰”的声音有了节奏。疲劳和孤独放飞在夜里,在五月的风中。
“唰唰,唰唰”镰刀的声音编排着收获的曲子,和着蛙的鸣奏在这麦收的夜晚。天上不见星星,田间随处可见萤火虫落在麦穗上。我的力气将要用尽时,五月的风忽然如旋风掀起蛟龙的鳞甲翻腾着黑夜的寂静。闪电划破了夏夜,一种从未有的力量接近我已枯竭的血液,手中的镰刀有了生气。看着麦田里的麦个竖在那儿。我疲惫地打着哈欠,但终还是有种胜利的感觉。
雷声四起,天空的乌云不断翻滚,村里已有人掌着灯在稻场里,或田里。
“你回去!”三憨子啥时候来的,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极小,有种温柔。
我说:“堆吧!”指麦个。
“堆?”
忽然有了想和他说话的冲动。我对他说陈主任昨早上碰到我,说那医疗费,有钱了给人家送去。
“嗯。”
我们先把麦个竖着堆成一个圆形,然后麦个顺着圆堆,每堆一层就缩小一圈,依次堆上去,堆到顶端也只能搁下三个麦个算是封顶。这样堆法即传统又科学。我们想坐下来喘口气时,村里的广播忽然响了,山柱的声音。“喂,喂,喂,都听到,赶快来救火,四方堰那儿的稻场里。天灾人祸,都快点。”
村里顿时人声大作起来,狗叫娃哭,在广播的声音落定。
“我的妈呀!”我惊恐起来。
不一会儿,公路跑来一伙人,匆忙的脚步撞击着路有着铿镪声。“那是乡里的干部们。”三憨子说着也奔跑而去。
有人问:“你的麦子割了吧!?”
我没能听到三憨子的回答,但他们跑去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夏季收割的时候,总会有这村那村的种种原因——烟头、火柴之类导致失火事故的发生。稻场也属重地,所有人庄稼的堆放处。损失的不只是一家、两家。我看到稻场里火光冲天时,一个劈雷闪电在头顶,震动着地面在晃动,天上密厚的乌云炸开,雨哗啦、哗啦地倾泻下来。
天将亮,仍有雨点敲打着屋檐,在我睡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