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收到了一个通知,怎样收到的?我忘了。由于过于激动,颤抖的手拿不住通知书而掉在地上。这是一个“梨园诗会”的通知,县文联发来的。日子定在四月八号,春季农闲的时候。三憨子兴奋得如娶了新媳妇一样,他说我终于可以走出去了。
我热泪盈眶。
他又说:“还有一个星期你就能去开会了。明儿里去买几件新衣裳,不能让人看不起。”
我有了感动。
我总共发表了三首诗歌。《谁能与我同行》,《风筝》,《送你辞行》。我见到了文联主席汪雨老师,他说到了我的诗有特点。他是一个诗人,他的名子也很有诗意。
他说:“你很不容易,一个农家妇女。”
我憨厚地笑笑,
汪老师又拿出了我寄给他的另一首诗《一根縻绳》,他说这首诗写得很有创意。他还说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他说他被我感动着,一手拿锄头,另手又拿笔的女性。
我拒谨得不敢看人。第一次走出家门,第一次见我想像中的文人,地位和身份的区别,我已超出了我家祖祖辈辈人的境界。
汪老师问我都是啥时候写东西?
我说:“晚上,下雨的时候写。”
“我明白了。”汪老师和蔼地说了一句。他没问我为什么写。他只鼓励我要有信心。
“梨园诗会”开在一个颇具规模的梨园里,它是我们县的一个梨园大户,而梨园的主人也是一位诗人。洁白的梨花飘香在嫩绿吐青的梨枝上,有蜜蜂蝴蝶窜行在梨花枝头。诗会与春绿清香的梨园象征着一种意义让我心动。我认识了从没有见过的作家、诗人,还有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他们镜头的焦距一直在诗会与梨园之间。我看到汪老师在和记者们说什么,他们的目光投向我。此时,我感到有一种力量让我感动。
诗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每个与会的文友朗读一两首诗歌。我看到所有的人纷纷上台朗读,表情溢扬着热情。我自愧地低下头。汪老师向我走来,和他一起走来的还有县文化馆的李馆长,张作家。汪老师问我:“带来的有东西吗?”他指诗歌。
我说:“有。”我脸红了。
“勇敢自信一点。”他们鼓励我上台。
我站起身,身子在发抖。我掏出带来的诗稿,心“膨膨”跳得张开嘴望着台下,所有人的眼在瞅着我,这是我有生以来没有过的。于是,我深呼吸几口气用我的乡土语言大声念道:
扬手播撒着金色的希望
双脚踩在泥土里忙碌着
——种田人
祖祖辈辈挣脱不了岁月的蚕茧
从这一天走向另一个这一天
无从说起的困苦和灾难
酒中饮尽
风雨中走来
沧桑中逝去
辛苦有了本色
是家的那折不断的炊烟
祖辈没有丰厚的资本留下
只把一根牛的绳套系与儿孙
沿袭着先辈的路走下去
——种田人
那没有尽头的路就是一首歌。
我结巴着刚念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左脚绊子右脚差点绊倒。电视台记者的镜头向我走来。面对镜头我纵有千头万绪的感慨,于我人格于自尊的发现。他们问我为啥子要写?
我说:“为了证明我也是个人。”
他们惊讶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众多的文学爱好者不是为改变命运而写,就是为爱好而写。他们说只有我是另类。
启明星启程东方,我诗意分明的把青草和稻草掺和着给牛吃,牛仍拴在椿树上,披星戴月嚼动它的生命力。
村子里开始有了人的声音,男人们有的去挑水,有的趿踏着鞋在野外去“放哨”,女人们乘着天没亮打扫着院子,或压抑着嗓子喊男人吃饭。于是平静的早晨不再安宁了。鸡跳着狗咬着,院子里有了生机。所以新的一天开始了。
周婶儿又来了,我提着涮锅水去喂猪。周婶儿向来是单纯的人,啥事都不太懂,做事也不是那么利落,可她有福,嫁给安德叔是个偏房,吃喝由她,有钱用。安德叔以前是个机关干部,后来退休了。
她问:“套牛走了?”他指三憨子。
“嗯那。”我笑笑。
“是犁你自家的地,还是犁别人的?”
我愣了,周婶儿咋也变得曲里拐弯的复杂了。她一手端着饭碗,吸溜一口,另一只手拿油炸的馍,轻轻地用嘴一咬,酥软着香喷喷的。我对她说种自家的地,三憨子赶着牛先去撒肥料。
周婶儿笑,眼神忽眨着又问:“肥料买了吗?”
“噢,买了。”猛然想起买化肥的钱也是安德叔借给我们的。我看到周婶儿抿着嘴抿出些笑意掩饰着脸上的冷清。她是想叫三憨子给他们种地,以前安德叔总是提前两天就招呼,那么……我问:“你想啥时候种地?”
“哦!不种。”她脸上恢复了严肃说:“我只是来看看。”
我不能乐观,对于滴水之恩,哪怕不种自己的地,也要给她们种。我让她放心,晌午三憨子回来了我跟他说。
“其实……”周婶儿撇了撇嘴说:“昨儿里我跟他说了,他说今儿里给二杆子们种地。”
我猛地呛了一口,吃进去的饭想吐出来。回想着昨晚上睡的时候,三憨子对我说早点喂牛,想把大岗上那二亩二分地犁完,冬错一日,夏错一时,季节不等人。早上,第一次他没让我喊就起床。
事实就在面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
我走去,三憨子正在给二杆子犁地。我不是圣人,即使是圣人也只能是“达时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上去拽住牛,牛听使唤地站住了。三憨子垂下头一屁股坐在犁杠上,拱形的犁墩又将他滑落下来。湿润的泥土在他的屁股下。他一声不吭。
我说:“周婶儿让你给她种地,她说她找过你。“我的语气平淡。
三憨子一声不吭。
路那边过来几个人,干部模样的人,督促“三夏四抢”的乡里的干部,他们边走边说,二杆子也在中间。二杆子在说别人种芝麻一亩地用了一斤另一葫芦瓢的芝麻种。他说他一亩地要用一斤另两葫芦瓢的芝麻种。保准苗齐苗壮。所有人都笑着走了过来。
三憨子坐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人们走过来。他猛地一跃身,如鲤鱼跳龙门那样极速地转变着他的思想扑向我,伸手“啪啪”几声清脆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我眼冒金花的踉跄着站立不住倒在地上。我听到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有自行车的铃当声,好像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我索性闭上眼看不见所有。
有人说:“叫陈小秀来。”有人的脚步声远去。
有人把我扶起来,我啥也看不见,感觉到后脑勺隐痛。
“婆娘,你不就开就了一回诗会吗?排场死你了?”三憨子在骂。
“啥诗会?尿会?”有人不解。
“她信主啊?”他们猜测着。
“哟,流血了。”一个声音很柔的男人的声音。
我用手摸去,湿漉漉的粘着头发,我把手伸在眼前,黑糊糊的一片,我发出凄惨的叫声:“啊,我看不见。”我感觉有人的手在我面前晃晃,我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我真的瞎了吗?”我大哭起来,又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走来。
“陈主任,你专管妇女的,这事交给你。”那个声音很柔和的男人说。
“我的妈,流血了,我咋办呀!”陈小秀咋乎着。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她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眼看得见扶她到卫生所里去。”
“为啥子呀?我的妈。”
“嗨,是二杆子的弟媳妇,三憨子给二杆子犁地,他老婆找来了,他们就打。”
“哈哈哈哈——”陈小秀的笑声。“我的妈,啥二杆子,三憨子。”陈小秀笑得喘不过气来,“二杆子就是那个嫖人关进了派出所那个。”
“嗯”。
“那干脆就叫他二尖子多好啊!”陈小秀做出更正。
有人解释:“人家有个四尖子。”所有人都又笑,我也想笑,却笑不出口。
“那老大呢,大啥子?”陈小秀扶起我追问。
“大别子,他的头老是别着看人。改不过来了。”
陈小秀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她才严肃地说:“我看这二杆子也太不是人……”她忽然住了口问我:“你们的地种完啦?”
我说:“没,只种三亩七分地,四分之一。”
“怪不得,搁着是我,我也会打人骂人。”
“哎哎哎,你这妇联主任咋当的。”那个声音柔和的男人说。
陈小秀没言声,有另外看热闹的人说:“妇女干部不替妇女做主,难道替男人做主?你们说是吧!”
陈小秀扶着我走,问我看得见吗?我摇摇头,她的手一直拉着我胳膊,从路的这头走向那头——乡卫生所。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泼辣,心却善良,我心生一种敬仰。
我被安置在一张木板床上躺着,热的天我怎儿一点汗就不出,医生问我,我说出来。他们奇怪了,医生把着我的脉,问我咋回事,我说不出个一二三。医生不耐烦了,他们认为我神经有问题。我愤怒:“你们说我是疯子吗?”我感觉我脑子里咕噜了一下,如水银的滑动。
陈小秀按下我说:“不是的,你甭冲动。”
医生开始包扎我脑后的伤口,并问磕在啥地方?
陈小秀替我解释:“磕在路边的石块上。”
医生“哦”了一下,似乎有所醒悟,他让我闭着眼心放静,不要胡思乱想。手脖上挂上了点滴,身上有了冰凉的东西在流动。我心静了,没了杂念,听他们侃事儿。不经意扯到了二杆子猪被毒死,鸡被偷,这偶然吗?他们在反问,没说出利害的结果。但他们还是说到了大别子被烧了的大麦,报警只是一个程序,真凶没法查。他不如二杆子,损失的去处是在职的会计,从村里收入上补偿。
我听得云里雾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四尖子站在门口,我瞳孔里映出他的身影。小敏站在远处和他做着鬼动作,他们的农资收购就在卫生所对面。我半抬起头张望,忙碌的季节,这一处却是格外的清静。
“你看得见啦?”陈小秀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