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结束后,我收到《湖北钢丝报》寄来的样报,这是我发的第一篇小小说,割麦前寄出去的。这是在“梨园诗会”上文友提供的投稿地址。他向那位编辑推荐时说明了我的身份和处境。他们不仅是同情,而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让他们感动。我掂着样报在手里,几张邮票是得来的稿费,心里暖暖的。
有人看到问我:“你的文章又发表了?”
怎能说又发表了,本来发的就不多。那人说发一篇就等于十篇,跟贼偷子一样偷一回当十回。我听了却笑不出来,多不多不是事儿,关键是三憨子连带的灾难横竖不当的摆在我面前,我哭都哭不出眼泪的害怕。
那个救火的夜里,准确的说是天快亮的时候,村里人挑水桶,拿脸盆儿纷纷盛水扑火。三憨子不顾一切的跳进水里,替人们打起水递上去。救火万分之急的事,每个人都一马当先。当雨点降临时,三憨子忽然感到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有针尖扎的痛,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他哭着喊被长虫咬了。人们从水里拉起三憨子,雨点纵然落下来,稻场上烧着的麦垛只有浓烟,没了火光。
有人问三憨子:“地还没种完?”
“他麦还没割完呢。”
“割完了。刚割完,任玉割了一夜。”三憨子哭。因为他的腿肿得乌黑发亮。山柱掌着灯看了看三憨子说他因工受伤——他话没说完不说了。
我哭路无天了,周婶儿和小奶奶不瞅时候地找上门来,因为麦子没拉堆在地里,夏至不打满天飞。也就是说在夏至前麦子如果不打出来。麦峨子将会把麦籽啄空。无论怎样,她们说要我慢慢地做,做一点少一点。于是我把三憨子的药换上,拉上板车独自个儿去拉麦子,别人拉三五十个麦个,我只能拉二十多个麦个,弓身一步一个脚印。遇到上坡处,或许能遇到人帮着推一把,我能一鼓着气地拉上来。我眼泪泡着笑冲人家道声谢谢。如果遇不到人,我身子瘸成三节拉上一段路,站下来歇歇再走,小车不倒只管推。
三憨子的蛇伤还没好,别人种的苞谷苗吐了一地青,一天一个样的如鹅儿一样的生机勃勃。而我们地里的麦茬白花花的长那儿,无地自容的脸红。小奶奶和周婶儿又找上门让我学着去犁。
“我行吗?”我害怕。
周婶儿说:“你能行。”她说她也犁过地。在毛主席那个“女人能顶半边天”的时代。
小奶奶笑,她说:“你周婶儿笨手拙脚的就能犁,你更能犁。你文章能写,还有啥不能做的。”小奶奶眼笑成一个弯月。
我试着赶着牛手扶犁管,牛的绳索拴在犁管上。有人走来指点我,手捏着犁管和牛的疆绳,如果牛走的慢,就拽起疆绳喊一声“哒”。如果牛踩偏过左,就扯着绳喊“哒哒”。那么牛过偏右,就抽牛一鞭说“咧咧”。用牛的规则我掌握住,其实,犁地并不难。犁铧掀起泥土散发出湿润的气息,一犁扶着一犁,实践出真知。我累得满身疲倦的时候,三憨子的伤好了。小奶奶和周婶儿她们又找上门“哈哈”地笑,她们说她们糊弄了我。
我憨了一样地愣在那儿。
小奶奶说周婶儿根本就不会犁地,她们说为了“骗”才糊弄了我。她们高兴得“嘿嘿呵呵”地笑,而我却哭着望着她们。我正哭得一把鼻滴一把泪不可开交的时候,三憨子回来,说村委里有我的东西,要我去取。啥东西,三憨子说反正是好东西。
我取回了东西,小奶奶和周婶儿依旧卖盐的爹——老咸(闲)地坐在树荫下。她们看着我走过来,十分的亲热。“又有人给你写信了?”
“你咋知道?”我笑问。
“你手里拿的。”
哦,我笑。举起手里的信和包裹单,一个在政府工作的文友寄给我的稿纸。
“咋能不知道,好事不出门,肉告示传起来还不快?”她们笑。
公公远远地向我们走来。
小奶奶和周婶儿开始唠叨说公公惹人嫌。我有了难为情,其实——人,笑人前,落人后,轮了叫人笑个够。
公公走来走去,乍一看像个要饭的。逢着头,踢踏着鞋儿,裤子掉在脚脖上,把不该露在外面的东西露在外面,显出无知的迷糊。可他的本能知道朝人群里凑热闹,也能知道他回家的路和不能超过的时间。
花妈曾当我们说:“前坡搭后坡点点入旧窝,谁叫他笑人的?能过分了的报应。”
听人说公公以前绝对的聪明,他的思想观念远远比不上十二能的安德叔。但他的小算盘又远远的超过了《艳阳天》中的弯弯绕。他自私,也顽固,又不失那么点清高。
那边有狗叫着撵着大嫂走来,大嫂和小奶奶打着招呼,说是找一种活血的益母草。她的气度依然不失文静。
小奶奶看着大嫂走去骂了句:“假斯文儿。”忽然她又重提旧话的问我说:“都是哪个给你在写信?”
“谁给我写啥信?”我一时糊涂了。很快有了反应说:“收到的都是报纸。”
“屁。”小奶奶眼吊斜着。
我说:“真的,谁骗你谁是狗。”
小奶奶不信。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的,跑进屋拿出报纸和信封让她看,她说她不识字。周婶儿眨着眼想说啥子,又没说,咕咚一下又咽了下去,有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我的心忽的一下有被蚂蚁啃了的痛。
有一天,堰塘里女人洗衣裳的情景被我发现,一串串洗衣溅起的水珠犹如春的毛毛细雨,飘飘洒洒的落入堰塘连同飘忽的涟漪一浪一浪地游去。女人捶打的棒槌声回旋在堰塘上空,恰似惊雷催春的号角。我站那儿空空如也。
“看啥子看?不认得我们啦?”女人突然抬起头朝我吼着,脸色几分的愤怒。
我心猛的一颠,一切的美妙重新倒回现实的门槛。我朝公公婆婆家走去,我要给他们晒被子,三憨子吩咐过的。远处好像有人在吵架,几声过后又平静了。花妈牵着羊走过来,那头骚胡子羊用头拱着我的腿,花妈就笑,笑得怪怪的。
公公已不认得人了,每次大嫂和二嫂走去,他都拿着棍子堵在门口,花妈说的。我走去,公公问:“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你们老三家。”
“哦,”公公愣了愣,仿佛在回想地说:“三憨儿们。”
我说是。
公公不再喊叫,闪开一条道儿。
我把他尿湿的被子抱出来晒,尿骚味熏得我出不来气儿。湿漉漉的被子沉沉的没有弹性。我把被子搭在横牵的铁丝上迎着太阳晒,招来许许多多的蚊虫嗡嗡地叮在被子上。
“你不会给上面喷点药。”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扭过头,二杆子夹着个包过来,脚步的迟缓显出整个人的疲倦。刚才听到的吵架声一定是他的。
我问:“喷啥药?”
“敌敌喂,闭气专治蚊子。”他说能让虫子立刻就死的那种药。
我一惊,问这不能毒死人?
“你不会小心点,被子晒干点。”二杆子不耐烦地说着走去。
这事儿我可不能做,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药,能让虫子死,也能让人死。同样是药,竟能让人完好无损的度过危险期,小敏就是证明。
小敏月子了。人们惊讶,却不意外。
小敏宫外孕手术的时候,医生说三年后才能再怀孕,否则……医生嘱咐。有三年吗?别人说是因为医疗的发达,她才没有意外事故发生。
有人问我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不晓得。
他们都不相信,撇着嘴摇晃着头。
晚上,我睡不着了,因为我听到一个不好的新闻。一个女孩,十八九岁,别人给她介绍了对象,男的很丑,但有钱。女孩漂亮,只是家里穷,女孩同意了,她说两者之间互补。可是,后来男的把她甩了。女孩受不了,就喝了一整瓶的农药,当时就死了。所以,笔转动在我手里,几乎一个字都没写。想着那女孩,那男人,最后是公公,人啊——但小敏的顺产即人性又事实,我手中的笔说服不了谁。
直到有一天,大浩站在我面前,一个小男子汉的成熟,在众人眼里他有着母以子贵的荣耀,他手伸进书包里说:“妈,你的东西。”
我大喜过望地接过一本卷了角的书本。
“唉。”大浩懊悔地缩回手,重新从书包里摸出一张报纸。“妈,你高兴不?”
“我当然高兴。”我接过报纸《襄阳日报·周未版》,上面有我的散文《静夜思》。如果不是有作者的通联地址,我很难相信是自己写的,文章的篇幅不长,有三四百字,我仔细地读着回味着。“是黑夜的宁静让我放飞自己。面对朗朗的星空,我宽容自己。面对游荡的灵魂,我接纳自己。”
我把报纸藏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这样的事不能公开,要么能成功一鸣惊人。
我正藏报纸,三憨子幽灵般地出现在我身后,他的呼吸和他微小的动作都在我的感觉中。我转过身捕捉着他的某种动机时,他的手一扔,一只白色的蝴蝶张开翅膀起飞在我眼前,然后落在脚下,我俯下身捡起目睹它的美丽。却是一张医疗欠费单。
“啊”我惊叫起来“咋九十块?只有七十块呀。”割麦季节的那个伤残事故的药费。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三憨子愤愤地说。
我去找原来开的那张条子,怎么也找不着,多出二十块,心痛那。我有了埋怨“都怨你,你不……”
“怨你……你——”
“哦……”
“……你”
无休止的针锋相对,不是谁想赢谁,而是他想征服我。他说:“你不是人。”
我说:“是人的是人,不是人的永远都不是人。”
“嗵”的一声,有鸡从鸡窝里窜起蹦上院墙,咯咯地高亢着它漂亮的嗓子,拎着腿拍着翅膀。“不就下了一只蛋吗?”三憨子扔个砖头子砸去,鸡飞了旋起一阵泥灰。
我侧着头望去,远处有人在喊谁?三憨子侧耳听。
我问:“谁在喊?”
他说:“母鸡下蛋了。”
婆婆来了,脸涨得通红。我问她有事?
“你贱。”三憨子的眼都斜了。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两眼左右地望着婆婆和三憨子,他却将白眼翻给我。我问:“咋啦?”
“啥子咋啦?你弟媳妇月子了,叫你去看,嫂娘的美名可千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