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终于明白三憨子的来历,二杆子的定义我弄明白,那么瑞波就属于四尖子了。我把这事说给三憨子听,三憨子听着抿嘴笑。忘掉了所有事的困扰,包括我俩发生的争执。不过在我说出瑞波四是尖子时,他极为震惊,他说有同感,他的同感并不偶然。他说其实他很不情愿给他们干活儿,只不过兄弟一场。他感慨着有了温柔,如母亲一样与我诉说着村里不利的因素,挑衅着二杆子种种的问题,二杆子放了村里的几棵树,还有修公路的时候,占地毁了青苗的赔偿费,两年都过去了,还没落实到人手里,村里人都恨。
“这事搁在我身上,我也恨。”三憨子说,他还说堰塘承包的合同到期了,也不见收的钱到账。
我忽然想起修公路占的也有我们的地,我猛的抓着三憨子的胳膊说:“那你把我们被占地的那份钱要来。”
他一摔我胳膊说:“不行,那不是割他身上的肉吗?”三憨子的言行分明。
周婶儿跟我说过三憨子跟二杆子吵架的事。她说三憨子和二杆子在我没在家的时候闹得很凶。二杆子一直说上访信是我写的,上面的人在调查。三憨子不认账,说不可能,说二杆子在陷害我。
二杆子说:“你有啥证据证明,自古以来谋害亲夫的人照样有,武则天、慈禧,何况你的女人针对我。”二杆子搬出历史女流人物,别出心裁。周婶儿眼中有泪,她说可怜我,一个窝囊老实的我,被人想得曲里拐弯的复杂。我准备把邮信的过程,好好跟三憨子讲清楚,对那首发出去的诗不再奢望什么。
三憨子搬了个椅子,坐在那儿摆弄着电灯开关。两人打架本来没有隔夜的仇,时间长了却谁也离不了谁,可又烦着对方。昨晚,他突然一跺脚,说见了我就心烦。我也因此窝火,就夹了床被子、两个木板在烤烟炉里支了个临时的床清静自由,只是没电灯,不得不厚着脸皮求助三憨子。
他在摆弄,我,有了感激,我蹲在他面前想说……突然村子里“砰砰”几声惊响。“枪”我本能站起身往外走。
三憨子哆嗦了一下,愣在那儿眼儿瞅着我。
村里有人走出来,看着火药从枪里爆破而出,硝烟弥散着随微风飘去。他出于啥样目的?人们缓过神儿来,不觉惊叹:枪打出头鸟。人们看着二杆子将打来的野鸡倒挂在树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枪瞄准,然后一板枪栓,那只死过一回的野鸡又重新死一回。
二杆子捡起那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野鸡,昂首挺胸地穿行在村子里,绕过房舍,带着胜利的微笑,信步从容地走去。
三憨子对我说:“这叫杀鸡给猴看,不排除你。”
“你——”我无话可说。
“你啥子你?”三憨子眼瞅着我。
我咽了口吐沫,好吧,三年等着润六月。
我想把姑姑请来,从事文字工作的姑姑,她解释的份量是不可低估的,可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愿意来。以往一年或几年她都来看我一回,她对我说,其实,她真的很孤独。她无亲无故,只有看到我,睹物思情,她把我当作父亲的一件遗物,本来把我当作人的人就不多。
我忽然想起四尖子的事,问三憨子怎么弄的。
三憨子不理我,回数多了也正常。我不再期望他回答,他却说:“他们的事少管,一个想多要钱,一个想少出钱,那头猪……”他没往下说。
我知道他为二杆子收拾猪,啥也没落到,哪怕能吃上一口猪肉,也会心甘。他说管好自己的事,种好自己的田地。
所以,我要拔掉田里的草。远远的看到地里的油菜葱绿的旺盛。含苞待放的油菜花蕾一簇簇的昂首挺胸,叶子灿灿的明亮。风刮来,油菜呼呼啦啦的响成一片。我走去,油菜丛里忽然窜出几个人的头,毛绒绒的黑毛,令我呼吸紧迫。“你们咋子的?”我发出憋在胸中的喊叫。
那几个人有梳着马尾的,留着刘海的女人们,臂弯里的篮子,肩背上的背篓装的啥子?她们看见我,“轰”的一下飞快的、双腿不择路地跑去。可怜那脆弱娇贵的油菜被她们绊得横三搅四的烂,我心疼了。“你们给我站住。”我本可以追去。
几个女人拼命地跑,跑向漫天的田野。我没有追去,饶人之处且饶人。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油菜地里,看着被掰了叶子的油菜成了被人剥了皮的树,光秃秃的骇人,我心痛了。
有人走过来问:“你刚吼啥子?”
我说:“你看。”我手指着被剥了皮的油菜。
“哟,真是的。”那人说:“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老实了。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要不,给油菜上抹上药水,吃不死他们,也叫他们活不成。”
我犹豫着,下不了那样的狠心。
“唉,没法子,恁些人的油菜不掰,专掰你的。真是——”
我愣在那儿,说不出的恨,油菜减产是绝对的了。我只好扶起被绊断的油菜靠在另一棵油菜杆上,能扶起的扶,不能扶起的如有病的人歪歪倒倒的在地上。而油菜里的燕麦却无比旺盛的长在油菜中间。我连根拔起,用廉刀削掉带泥土的根,放在筐里回去喂猪。周婶儿和我说过,给猪割草哪儿都不去,只在自己地里拔草,也免得别人糟踏庄稼。这是安得叔的教导。
我正埋头拔草,忽听窸窸的声响。我抬头望去,婆婆正掰着油菜叶子。我想说不能掰要减产。可我说不出口。婆婆仍专注地掰着油菜叶子,没有顾及我的存在。叶子掰下来时正滴着鲜活晶透的水珠。
公公喊:“老七,过来。”公公站在路上。
老七是婆婆的名字,可能是按姐妹的出生顺序而起的。他的弟弟叫八,而真正存活的只有他们姐弟俩,前面的数字因为不存在省略了,剩下的七和八成了他们的名字。公公挥着手,婆婆走去。两人并肩走着,其实他们也幸福。
油菜地里的燕麦,如果不长大抽穗,很有可能被人认为它是麦苗。燕麦与麦苗的区别是前者颜色绿中乏白带有齿的绒毛,而后者青郁光滑,前者的生命力远比后者要强,属于野生的缘故吧。
我的眼睛盯着绿色的植物有了发亮的感觉。清晰的看到油菜的枝叶打叉处衔着一丛丛的花蕾,参差不齐的错落着,如画中的翡翠阁楼。有风吹来,沉甸甸的枝杆若有孕妇走动的艰难。花丛中飞着来来去去的小不点的精灵们从这儿跃到那儿,那甜的蜂蜜取于它们辛勤的劳动。我拔完地里的燕麦,草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我做到了一举两得,青草喂猪,又干净了庄稼。
满满一筐草,扛在肩上沉重而吃力,太阳悬在空中,我的知觉告诉我天晌午了。只是体力越来越力不从心,早上喝下稀汤饭早已随着尿尿完了。我酿跄着走进院子,才从别人家抱来的小狗迎上来舔着我的裤腿。两个儿子在太阳底下活跃着很开心。大浩的康复要感谢所有给他看过病的医生,就像感谢这阳光一样给人温暖。忽然,我眼前的阳光失去了光亮,一下子倒了地上,昏昏沉沉的感到四肢无力,我听到两个儿子哭着喊我。三憨子在哪儿,拉我一把,我无力地呼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如梦醒来,被三憨子扶起来进屋,我才感到自己心里空空的,没有了五脏六腑。
三憨子没有责备我,他只开玩笑地说:“不想干活了,就别想不开吓唬我。”
我感动着,伸手抚摸摔破的额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嘿嘿,看你激动的,哭啥呀!”三憨子反倒笑了。
两个儿子蹦跳着过来拥着我,才知道这也是一种幸福。小阳递给我一块糖,大浩也拼了命朝我手里塞。
“哪儿来的?”我不高兴地问。
他们的手指向他们的父亲,异口同声地说:“我伯给的。”
三憨子脸上阴心在笑。他说别人给他的。
哪有恁便宜的事儿,除非接亲送丧,以前结婚的喜事吃糖,现在老了人送丧也要吃糖。那就是堆坟的人故意刁难死者的姑爷,挖个坟帽让女婿们背上放在坟上。如果女婿们肯背,那就注定了老鳖懿。如果不肯背,那就拿出钱买烟买糖。多则三二十块,少则十块八块。村里人说是热闹,不如说是胡闹,村里老人们一直都反对。三憨子没有隐瞒真相,他说四尖子承包食堂散伙了,帮他把东西搬回来,又在我们当地供销社承包了农资收购店。糖是他给的,最后恨恨地说一句败家子。
他又去给他帮忙,其实这很正常。
三憨子看出我的苗头,他故作姿态地吼了我一句:“你又说你吃亏是吧!其实你不吃亏,吃亏是小事,其实你的事才是大事。”
“啥事,啥大事?”我疑猜着,心头掠过一个不祥之兆。可他又不是想和我翻脸的表情。“你是不是……”没等我说完,他竟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他想套我?
他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我眼前一亮,似乎有宇宙初开混沌的那种灿烂的光亮。
“信”,我一把抓过。
有时精神也并非物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