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铁铣从地里回来,碰到正向婆婆家走去的樊妈妈,她拄着拐杖,准确地说是一根两指粗的椿树棍。她比婆婆的岁数要大,但比婆婆坚实得多了。一双大脚板支撑着硬朗的身子,她和我说话时露出明亮的牙齿,仔细看时是一嘴假牙。
她靠近我,本来已走到婆婆院门口却转个弯儿对我说:“娃呀!你真行啊。”
我一听,有些愣了,啥意思?
“娃呀,你人厚道。”樊妈妈叹口气说。
就这——我以为她要说啥子。
“唉。”樊妈妈有泪在轻弹地说:“老实人是要吃亏的。”
她的话很正常,本来人老实就是一个缺陷,吃亏的事是三岁娃娃都知道的。只是樊妈妈现在说这些有些奇怪。我问:“樊妈妈,有啥话,你说。”
樊妈妈没理我,她眼望远处,似在看啥子?我无法知道。但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才说:“你娃子是个有学问的人,能吃亏就有福。”
这是哪儿的道理,我怎么也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至于吃亏,每个人都不愿吃亏。那么吃亏是福,是真?是假?没人能相信。或许只有我相信。我说:“樊妈妈,你看错人了。”
“我没看错,没看错。”她一一列举着我能为婆婆剪脚指甲,洗头。三憨子一个人修了行走不便的堰埂。还为二杆子,大伯哥做些事。她说着说着一路走去,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其实,她说这些都是我们被动做的,并非我的本意。看着樊妈妈走去的背影,我仿复看到秋叶枯落的凄凉,经不起秋风的凋零。
我把前一阵公公婆婆因为儿孙的事,睡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说给三憨子听。
三憨子不言不语。
早上,我起来做饭,倒春寒的天很冷。毛毛细雨淅淅沥沥的飘洒着,我又加了件三憨子不穿了的旧袄子,端着半竹箕红薯干,没有馍,只能熬红薯干粥喝。我朝锅里盛水,身后忽然有了一阵冰凉的气息和人影闪过,我转过身去,水瓢正碰到锅台角,瓢里的水溅了一地,本来湿漉漉的地已够人心烦的。我没好气的埋怨着刚进屋的婆婆:“你咋回事啊?”
婆婆站在我面前,身上淋着毛毛雨的湿气,双手揣在怀里打着哈欠,她说:“我要饭吃。”她的眼角还沾着一坨坨眼屎。
我说:“好,你坐那儿,饭好了你就在这儿吃。”
毛毛细雨一直飘忽不定地下着,茫茫的雾里有几只山雀扑腾着翅膀窜上屋顶,几声啾叫的声音四面飘去。三憨子从里屋出来,只穿着秋衣秋裤。“哦,好冷啊!”咚咚跑出去小便。
大浩喊:“妈,我饿。”
小阳脚蹬着床哭着腔大叫:“妈,我要尿尿。”
清静的早晨,一下子热闹了,我离开锅门儿,婆婆坐在那帮着我续柴。
我伺候完两个“小祖宗”回到灶门口,“我的天……”我惊恐得大叫起来。婆婆的杰作,锅灶里的柴灰塞满了灶膛,地上落下的柴禾被灶里嘣出的火星燃着,正往柴仓里蔓延。慌乱中我一脚踩上去,火星喷得到处都是。我又惊惶失措地操起扫帚连扑带打,却想不起喊正睡在床上的三憨子。三憨子听到响动站在厨房门口时,脸都气青了。他不慌不忙地掀开水缸上的缸盖,一瓢瓢水泼在柴禾上,刹时湿漉漉的一片,不见了火焰,只有水中的青烟发出吱吱的响声,直到青烟消失。
三憨子把水瓢朝地上一扔,不屑地骂道:“鬼畜牲,想死。”
我委屈得撇着嘴小声叽咕:“怨我?都是你妈干的好事。”我忽略了婆婆的存在。
婆婆举着手朝我打来,随即又咧开嘴笑了笑,放下了手。
我有些想哭,饭还没烧好,水倒是烧开了,红薯干还没有被煮化。此过程要点几遍冷水,红薯干被煮成粘状,甜而酥。对于干力气活的人是好吃不耐饿。我盛了一碗囫囵半片的红薯干递给婆婆,婆婆接过,脸却皱着涩苦相。她仰着头抿着嘴去品尝碗里的汤时,她惊叫一声,好像发现了啥子,然后她又平静了低下头去啃碗里的饭,啥都没发生。
我心里开始反常着一种不安。
外面有人叽喳着吵闹着朝我们这儿走来,又有一声老女人的惨叫,是周婶儿。我端着碗迎出去,他们齐刷刷地阴沉着脸。令我想不出又有了啥事?莫非大浩和小阳弄坏了他们的啥东西?我疑惑,周婶儿手指着房顶让我自个儿看。
“你憨啦?还是傻啦?房顶上都在冒烟了,你们还能憋住气儿呆在屋里。”周婶儿的话惊醒了还在床上睡的三憨子,他趿踏着鞋跑出来。
婆婆站在人群里,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半。她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到了。”
“看到了啥?”有人反问。
“看到房顶上有火。”
我说:“看到了你咋不吭一声。”我有了埋怨。三憨子从我身边走过,眼睛凶狠地瞪着我。
房顶上的青烟从瓦缝里冒出,人们众说纷云,有人说赶快爬上去把瓦揭了,免得烧着了救不下来。还有人说赶快切断整个屋里的电源,以免引起失火。
三憨子猴儿一样地窜上房顶,顺着与堂屋相连的界墙揭开一行瓦,然后依次揭去,他的理智是明确的,切断火源从前面开始,他的双脚稳妥地踩着瓦被揭后的一层干泥巴上,干泥巴里面是依次等距离排列的檩子,檩子里面才是架起屋梁的椽子。三憨子及任何一个上在房顶的人都会凭着感觉放好自己的双脚,不停地踩在椽子上。房顶上供厨房的一间瓦快揭完了,三憨子如泄气的皮球瘫坐在房坡上,只穿着秋衣秋裤的身子在细雨中和着汗湿透了。他下来时,疲倦地骂了声:“憨婆娘,妨人。”
骂谁?我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哄笑着,我才知道他骂谁,我不能顶撞他,房子只要没着火,已经是不幸中万幸了。我听有人在议论说没着火房顶上咋会冒烟呢?
三憨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或是雨丝说:“都是她妨人,柴火掉在地上烧到柴仓里去了。”他指着我,然后将身上的秋衣脱下,光着脊背站在那儿,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便仓惶地跑进屋,一定钻进被窝里暖身子去了。
“你的碗。”周婶儿对我说。
我才注意到盛给婆婆的那碗红薯干没吃完,我愤愤地与周婶儿说着一大早婆婆的到来惹了这么大的祸。
周婶儿笑,身边的几个人都笑,他们说婆婆放下碗,走的时候说回去吃馍馍。
她哪儿来的馍?我想。
毛毛的细雨渐渐大了起来,有风刮来,如冬的寒冷。几个人临走时对我说,想办法把房子上的瓦再盖上,要不雨大了屋里会进水。我想想也是,如果……周婶儿却匆匆地跑来,说失火的房子要放三天才能再修,她说小奶奶说的火神要蹬三天才能走。
面对已成为露天的厨房,积水一汪汪踩在脚下滴滴哒哒的响,柴仓里的干柴完全成了湿柴了。锅里没吃完的饭,红薯干粘着红薯干成了一片锅巴,我焦虑地问三憨子怎么办?
他眯着眼不理睬我。
周婶儿又跑来对我们说,安德叔说这几天还有大雨。
我手抓无着的找片薄膜盖住锅台不顶用,锅台是砖砌的,锅是铁铸的,锅门上的柴更用不上了,无地儿可用的薄膜又被我丢了。我想再问三憨子咋办又怕遭骂。心里焦虑得坐立不安。我走出去顺着房子转个圈,看看还有没有不被发现的遗漏。
大伯哥来了,三憨子打着喷嚏正发烧,他对大伯哥说自己感冒了。大伯哥不吱声地瞅着他,言下之意是怨你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三憨子无奈的蒙着被子又睡,撇下大伯哥站在那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三憨子掀开被子看大伯哥还在房门口站着,发着牢骚说:“你不回去,还站在那儿咋子?”
“好心好意来看你,不知好歹。”大伯哥的脸木着。
我示意大伯哥,让他叫起三憨子整修房顶,这是我无奈之下的下下策。
大伯哥把我的话意说出来,顺便说起瑞波在镇供销社承包了食堂,装修的过程需要有人帮忙,说兄弟们都去帮个忙,凑个热闹,放放鞭炮以示开张图个吉利。
三憨子掀开被子露出脸,好像要说啥子,也许碍于我,咂了咂嘴又咽了回去,重新用被子蒙上了头。我在想前年瑞波为结婚赊的烟酒钱是谁给的?老板娘被堵了一肚子委屈,至今没见再来找过我们,三憨子诡秘,瑞波不要脸。
“你爱去不去。”大伯哥嘟哝着走出堂屋门。
三憨子趿踏着鞋撵出来:“哎,你别走,我去。你得帮我缮房顶。”
大伯哥面无表情望了望他,然后踩着泥水走进雨中。
三憨子扬起手问:“瑞波开张选的是哪一天?”
“二月二”。
“哦,龙抬头。”
龙抬头的日子还没到,我催着三憨子把房顶缮好,免得屋顶朝天不好看。
他却说:“房子翻个过儿晒晒。晒晒霉气。”
他的话如放屁,但也是真的。雨水湿透的厨房是该晒晒,只是下雨的时候日子难熬。一天三顿饭,从柴垛上扯抱棉柴或芝麻杆,在周婶家做了几顿,也是等人家吃罢,我帮人家涮锅洗碗,然后再做自己的。苞谷糊糊,红薯干粥,少量的米面。后来在我们又吃饭的时侯,我从锅里盛出一碗饭让周婶儿吃。
她却说:“你这娃子——”她推开了碗说:“我们吃了。你甭客气,哪人没个难处。”
我长出一口气。
周婶儿并没有因为我长出一口气,而散去脸上的惆怅,她进屋翻腾了一会儿出来说:“你安得叔看你们天天吃这饭,心里就难受。长天老日头,瑞云咋受得了,一个当家的劳力。”她把手里的五十块钱塞给我又说:“借你们的,有了还我。”她又从身上摸出一张粮食救济条子。
“这咋回事儿?”我问三憨子。
三憨子不笑,也不为难我,说这是安得叔在镇政府当武装部长的女婿弄的低价救济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