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在头顶之上,与地面呈对立,天不再寒冷,也不觉怎么的热。鸡在院子里跳着显出无比的欢快。有鸟站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着无忧无愁的快乐。大浩和小阳在地上玩沙包,这就是他们的童年。我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疲倦。
“饭好了,都吃饭。”妈站在厨房门口喊。
“啥饭?饭好了。”有人在屋外应腔。周婶儿进来,她身后跟着二嫂。
我站起身迎着她们。我看到二嫂脸色很难看。母亲搬凳子让座。
二嫂不领情,她说:“狂犬疫苗得几百块钱,你们看咋办?”
我一惊,心惊肉跳。我只有好话说尽,了却母亲的难堪。二嫂得尺进丈的寸步不让。她说人命关天,不是谁家的人谁不心疼。还说我不给钱她就不走。啥时候给了三百块钱她再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央求着她,等三憨子回来了一定给她送去。周婶儿也帮着我打圆场,二嫂才愤愤地离去。
我泣咽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嗵”一声跪在妈面前说:“妈,对不住您!我无能,让你担惊受怕了。”
母亲一把抱住我哭喊道:“老天爷,为啥子我们母子恁可怜,啊!睁开眼看看,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大浩和小阳站在那儿,似乎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的事,他们幼小的心灵是纯洁和天真的,不应该过早地看到我除了哭,还是哭的样子。
母亲擦把眼泪说要走,我没有挽留,不愿母亲再看到我懦弱的样子,如果再那样,真的是我不孝。
我们穿过村子,有人和母亲打招呼,母亲很客气地回应着。有人曾跟我说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有气度和才能。我妈从来不与我说这些,她与我所说的永远都是做人道理。而我却注入比母亲更差的懦弱和无能。比母亲少的是容颜的气质。我回头望我妈,妈却低着头望脚下的路。
我问:“你在想事儿?”
妈没理我,站在大渡槽下仰望天,她在压抑自己,我感觉得到。
妈让我回去,她说:“送的不当路走,以后……”她没有再往下说。
我想对她说:“保重!”以后我会回去看她。话到嘴边,我却无法说出来。我望着妈走去,只回头望了我一下,就再也没有回头了。我很伤心,拼命地爬上槽塾上,看着妈的身影越来越远,我止不住放声哭喊着:“妈……”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从渡槽上下来,看到公路上走来一队队冬游的学生,各色各样的旗帜飘在他们的头顶上。还带着野炊的锅碗瓢盆。他们从学校徒步走来是为了亲临渡槽上的景观,成为他们作文的题材。更应该是一项建身的运动。我穿插在他们的中间,看到一个学生瘸着脚走得艰难,我不忍心问咋回事儿?学生说他脚打泡了。我又不忍心了,我从槐树上掰下一根刺挑破学生脚上磨的泡。又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说渡槽是哪一年修建的。
我说:“一九七一年开始修建的,七三年完成的。”
所有的学生望着我,有个头发扎得很高的女孩眨着眼说:“谢谢奶奶!你是个好人。”
我一惊,脸红了。却没有一个学生因为这女孩的话好笑而笑。我把这事儿说给周婶儿听,周婶儿笑,笑得唾沫喷出来又咽进去,她说:“你要是奶奶,那我就成了老太太了。”
小奶奶听到说笑声问:“你们在说谁奶奶太太的?”
我和周婶儿都笑。笑得小奶奶怀疑我们在说她的坏话。我费了好大的劲儿说清楚,小奶奶听了手捂着脸哭了。
我又把这事儿说给三憨子听,三憨子不理我。他手里拿着笔在验算着什么,因为贷款贷多了,利息就多。他草草地写着。我瞅准了机会问:“有钱吗?”
三憨子一声不响,也不拿眼瞅我。
我又问了一句:“给我四块钱。”
“买东西?”他的眼不望我。
“那时候……”我清了清嗓子才说:“大浩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包果子。”我心灰灰的。
三憨子搁下笔,好像在沉思,突然抬起头,不大的眼盯着我,说:“那你就有钱了。”声音不大,又突然大声吼叫:“你以为有钱啊!”
我憋着气说:“有钱没钱我又不当家,钱不都在你那儿?都哪儿了?”
“嫖啦!”
“你嫖吧。有钱?”
“你再犟,皮发痒不是,三天不挨打,就高兴得上房揭瓦。”三憨子有了酒劲,人是没喝酒,但他具备着酒的浓度——发烧。
我不敢再犟,小奶奶对我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走出去,躲为上策。躲在没人的地方,我用笔在一张张纸上写上了歪歪斜斜的文字。有人看到问我写啥子,我说不出,但我的心充实了。因为我的梦也就是一张纸。
我到地里去割草,路过山时,我留意着凤山曾启发了我诗意的景色和天空。身后有人走来,胖嫂几步撵上了我。她赶着几只羊,和蔼地冲我笑笑。她的乐观感染着我。她让我跟她一起上山放羊,我知道她有话要和我说。
我问:“有事?”
“没事不行你和我一起上山?你割草,我放羊,叙叙家常。”胖嫂又朗朗地笑。
她还是有话说,我跟她一起走,斜斜的小路明朗朗朗,踩在脚下说不出的感觉。羊窜在草丛里啃草,我弓着身子在割青青的蛤蟆皮。胖嫂站在那儿看着羊吃草。忽然她说:“老妹子,坐下我跟你说。”
“说啥子?”我猜测着坐下来。
她说欺负老实人的人不得好死。一些事她不说觉得我可怜。说了吧,又怕惹事生非。
我说:“不会,我装得住。”
她说:“你们大浩过生日,姑娘们来了吗?”她指三憨子的姐姐和妹妹。
“没。”
“好,没来就算了。这一页掀过去不再提了。”胖嫂对我说,在一次上街的时候,二姑姐拦在路上,对三憨子说大浩过生日他们不来,以后他们有事我们也不去。这就是说他们与我们断绝一切来往。“这还不能算是事儿。”胖嫂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她说秋下,二杆子做稻谷生意,掺土,有的人掺沙,土量过大,过不了人眼。他就找到三憨子,把我们晒干扬净的稻谷重新掺进二杆子那堆土量过大的稻谷里,至于价钱和卖稻谷的钱究竟给了多少,不知道,反正那笔生意二杆子赚了不少。
我愣了,心一缩。回想着某个情节,好像有这回事,只是当时三憨子死不认账。
胖嫂临走时,又对我说了另一件事。二杆子反清理账的事,三憨子也参与了。
我瞪着眼憋住气说,这一切我会烂在心里。
天快黑了,我走进屋,屋子里更黑。我拉亮电灯,屋子一下亮堂起来。三憨子睡在床上,还没有睡醒,也不会察觉到我回来。柔和的灯光照着着床和被子,不见了房屋的零乱。拆洗了的被子和缝好的被套让人看着顺眼。我推了推三憨子说:“天黑了,你还不起来?我忽然想起二干子的条件问:“提留的往来账出了好些利息?”
“啥钱?”他眯着眼问。
我说:“你们二鬼的往来账和提留的利息。”
他坐起身,头靠着墙一幅睡不醒的样子说:“三百八,咋啦?”
我说:“你叔没病,咋叫我们贷款给他?”
“废话,就你逑事儿多。”他一跃跳下床,饿狼般的朝我扑来。大浩放学从外面进来,他才有了收敛。
前年二杆子存了一笔两千块钱,是用我弟弟任刚的名字存的,为这事我一直认为他的心黑。如果有一天反贪运动来了,我做为见证人,一定指控他。我说出来突然觉得好笑。
三憨子对我说:“你做事别太过分了,我们是亲兄弟。”
过分了?你们还是亲兄弟?我想起了一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晚饭是从地里捡回来的萝卜根切成条,抓把米,放上盐,再糊上一把面,烧开了锅,饭稀得照出人影。再烧,锅门上的柴烧去一半,饭还是稀里咕噜的响。只好端着碗对着嘴喝,如果碰到萝卜丝,牙才能嚼动几下。几碗喝下去,肚子胀鼓鼓的。丢下碗就往茅房跑,一遍又一遍。不知是第几遍我蹲在茅房里哭,肚子空空的,成了皮囊。
三憨子出来,打着打火机问:“哭啥子?有长虫咬啦?这时候没长虫哦。”
他熄了打火机,恶狠狠地骂一句:“妨人,你妈死啦。”
“你咋骂人呢?”我想哭。他站那儿等我,我脚蹲在茅坑沿上,不料脚一滑,我一下子掉进了茅坑里了。
“笨死了你,不想活了?”他伸手去拉我,又突然住了手说:“死吧,死了图个清静。”他进了屋。
我挣扎着,茅坑里的臭味马上熏透了我的五脏六腑。我不再哭,拼着命爬起来,沿着地面丢下一滩滩屎尿腐化的垃圾。我已不再是人,而是茅坑里一条蛆。包着一层外衣的蛆。
脱去身上所有的衣裳,站在星空下,一盆盆冰冷的水朝身上冲去,哗啦哗啦的水顺着身子流在地上,成了一片的积水。我的上牙碰着下牙,身子哆嗦着站立不稳。身上起了一层层米粒般的鸡皮疙瘩。
我钻进被子的时候,被子远远不是我渴望得到的那种温暖。面对黑夜,我开始幻想了,一个明亮的天堂,有一条狭长的天梯,那里才是我向往的地方。没有疾苦和忧伤。
于是,我幸福着,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