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来了,出乎我的意外。
二嫂没说话,眯着眼睛看着我,没有恶意,我受宠若惊,挪把断了腿的椅子说:“坐。”
她说:“好。”就一屁股坐在那儿,却不知为什么,她身子朝后倾了倾,扑腾一声,她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哼”了一声:“我的妈呀!”
我笑,却又不敢笑,伸手扶起她,忍不住又大笑,哈哈……
她脸红了,一脚朝椅子踢去,椅子三条腿张开“哗啦”一声散了架。二嫂拎着腿活动着踢痛的地方,唉哟着,心怀一丝愧疚。
我想起什么问:“有事?”
“屁事,想来玩一会,想不到弄成这个样。”二嫂红着脸。
我拣起散了架的木棍的椅子,说笑着:“你得给我们赔椅子。”
“赔屁。”二嫂也笑,又说:“你还得赔我精神损失费。”
我们都笑。
气氛一直活跃着。不排除二嫂的到来是有着某种目的,但我可以肯定一种存在的积极因素,是她主动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我开始不恨她了。至于她和大嫂之间的关系怎样?我不得而知。大嫂能和二嫂一样吗?我茫然。
三憨子从外面回来,他永远的忙碌,今天忙着给瑞波搬家,或做生意缺人手帮忙。明天忙着把大嫂的女儿驮着去看眼睛。大伯哥牙疼时常不能自已。所以他比后勤部长还称职。有人对我说他家懒外勤。真的,别人说的不为是非。
二嫂见了三憨子,脸上有了喜悦。她说:“我等你,你咋才回来?”
三憨子不自觉的脸色难堪了,皱了皱眉随后笑了笑算是回答。他的眼骨碌碌地盯在我和二嫂之间,然后眼望天说:“要不,你改天再来吧!”他对二嫂说。
二嫂张了张嘴想说却望了望我,又咽了回去,只是脸色也一样难堪。
三憨子出气不均了,伸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的手在发抖,显然他在掩饰着啥子。他深呼吸着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默不作声地听他们说话,辨别着他们所说的暗话。从我跟着三憨子过日子,特别是分家以后,他越来越有些诡气。二嫂那双不怎么动人,但颇为水灵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防我如贼。
他们的言行和眼神都在我天份的敏感中,他们“尾巴”最终会暴露在阳光中,我想。
二嫂转过身出了一口气,不再顾虑什么的对我说:“昨天瑞波这混账的小东西又回来要钱了。”二嫂显得很无奈,又说:“我说错了,还是以前的钱。”
“啥钱?”我不明白,钱和我们有啥关系?
三憨子扔掉烟头,嘘了一口气说:“直说吧!就是小敏开刀的时候,弟兄们每家再凑五百块。”
哦!我终于明白,不用他们再解释和遮掩啥子,我说:“你从二嫂们那儿借了五百块钱给了瑞波。二嫂……”我又转向二嫂说:“你是来要三憨子借你的五百块钱,是不?”
二嫂点点头,理直气壮。
二嫂来要钱,小敏的手术到底花了多少?我无法知道,至于他们摊了没有,我更无法知道。借人家的钱,不能不还,这一点我不糊涂,只是……我说:“没钱。”
二嫂不信,她屁股一颠说:“三憨子说有钱,让我来的。”
我想解释大浩吃药打针的钱还在那儿欠到,借周婶儿的钱,还有……
我忽然发现三憨子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闪烁着光芒在我眼前,我胸中一阵翻滚,食物的酸涩涌动着,最终没能吐出来。我看到二嫂伸出手接过钱,手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装进米黄色带着浅淡花纹的大衣口袋里,走了。她的脚步踩着天上地下一串串光环,那样的窈窕,如仙女般地飘忽在我的视线里放大而消失。
二嫂走后,我开始恶心、呕吐,早上吃的红薯苞谷糊糊吐了一地,胃液里的黄水带着血迹。一团团粘糊的东西令人发呕,狗嗅着吐出食物的气息舔着,被三憨子一脚踹开,疼得狗汪汪地叫着离去。
我伏在椅子上,手捂着胸口喘息着呕吐时的折腾,我已有气无力。三憨子用铁铣铲着柴木灰的叮叮咚咚的声音,有着极其的不愿意。我气若游丝地问:“刚才的钱哪来的?”
“贷款。”
我仍趴在椅子背上,双手环着胳膊枕着头,心里空空的难受。胃里还有啥东西在翻腾。我想哭,没哭出声,“哗啦”一声,一股浓烈腥味的东西正沿着我的心胸,窜上喉咙冒出熊熊的焰火吐了出来,一滩难闻的黄水。
“妨人。”三憨子瞪着眼在叫唤:“吃不了的东西就甭吃,省点喂狗。”他的话音刚落。“哗啦”又一下,放闸的渠水奔泻出一块块鲜红的“琼酱”。我眼冒金花,头在胀大,仿佛整个世界在山崩地裂,屋子的墙壁在摇摇欲坠。我倒在地上,那鲜红的东西如火样的红光燃烧着。
我被医生诊断为“肺结核”。医生询问我有无病史,包括双方家庭,我摇摇头。医生又说不一定确定,主要是营养不足造成的,无大碍,能治好。这是医生的定论。吐血是事实,所以,所有人都在远离我。
三憨子把我用过的筷子用线绳拴着,又挑了一个破大粗糙的蓝边碗给我使用。其余的筷子和碗闷在锅里用开水烫。这是消毒杀菌最基本的方法。我成为一个有毒的人。
“不是毒,是病菌”。三憨子不怀好意地纠正着。
我没能住院,也住不起院。请医生看病时,我就这样声明。
我妈来了,堂嫂文花已经坐在我对面。她是这个家中唯一一个能来看我的人,我感动着。
妈问我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垂下眼不再看她。我妈眼中有泪透明的清辙,没有年老人的浑浊。母亲一直是干净利索,尽管衣裳不新,但很合身得体,没有其他年老女人的邋遢。想象得出母亲风韵和气质,可父亲为什么不爱母亲呢?
文花的手一直捂着嘴和鼻孔,出气儿不均。本能的防范,她没过错。其实我明白,所谓“肺结核”的症状,我没有发烧和出虚汗、也没有长咳吐痰的症状,只不过生气过度,身体虚弱、精神遭受刺激的本能反射,才是我的病根儿。我不会向任何人说,包括我妈。
母亲在屋子转着,把我零乱的床整理好,然后又拿起我没上好的鞋子继续上。不大会儿的功夫母亲把鞋子上好了,掂在手里看,咋看咋顺眼。
堂嫂说要她回去,天快晌午了。母亲挽留她,她婉言拒绝,我不能强留她。
母亲把我们床上的被子抱出去晒,她说多晒太阳消毒有好处。又把草筐放在铁仓上,椅子并排靠着界墙放,她把我的针线蒌丢在房屋里的旮旯处。
大浩忽然问:“婆婆,我奶奶咋没你勤快?”
“你奶奶——”妈想了想说:“你奶奶有福分。”
“啥叫福分?”大浩刨根问底。
妈看着大浩越来越好的气色,想说啥子,门外的狗却飞扑着惊叫起来,二杆子跺着脚一下子跳进了屋问:“三憨子呢?”
母亲挪过椅子说:“二哥,请坐。”母亲就是这样,不管那个男人,她都称呼大哥。也不管那个女人她都称呼大姐。刚那会儿堂嫂被叫得脸红,这会儿二杆子脸红如酱。
“老三没在家?”二杆子又问。
我说:“没。”
他眼望着屋子,他肯定又有事。又找着了啥挣钱不出力的活儿?拽着三憨子去当替死鬼。
“我说……”二杆子欲言又止,看着母亲。
母亲说:“二哥,有事儿你说,我不掺和你们的事。”
本来二杆子进屋就没跟母亲打招呼,母亲不在意,我却在意尊重客人,就等于尊重主人。这一点我不会含糊,但我无法改变事实。
二杆子把他的话分类说给我,叫我转达给三憨子,让三憨子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他说前年未交上的提留款转了往来账,一百块钱一年要十块钱利息。去年的提留没交齐,过年前一定要交齐,要不拿猪或牛作抵押。还有……他的眼斜着我妈。
母亲默不作声地走出去,拉着小阳。
二杆子继续着他未说完的指示,要三憨子想办法再贷笔钱给公公治病。
“这是哪儿的事,我做不了主。公公咋啦?”我问。
二杆子不接我的话,背着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进来时,我正在哭,不讲理的都叫事儿我摊上。我的胸口绞痛着,怕再咳嗽会引起“肺结核”的后遗症。我妈想说啥子,二杆子又闯了进来,他重复着刚才的话,强调性的要三憨子给他个交待,否则……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会说他下台了对谁都不好。
二杆子还想说啥子,狗却扑上来撵他。二杆子伸出腿踢它,狗却又拽着他的裤腿不丢,我本能的想呵斥狗,却猛的眼一黑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接下来发生了啥子?我听到狗和二杆子的较量,也听到我妈呼喊我的声音。我终于醒来,听到了母亲一声声唉叹。我睁开眼,狗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地上有一滩血。二杆子打死的。母亲没说,我知道。他与三憨子一样手不沾血心不解恨。
母亲一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