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婶不吭声,只有三憨子嘴角留有一丝笑意,好像没发生啥事的支乎我:“做你的活儿,吃你的饭。”
“啥意思?”我起了疑心。
周婶儿的脸刷地沉了下来,没说啥子走了。后来我才明白,周婶儿木着的脸认为我和三憨子是在做戏儿。天哪,冤枉,真正冤枉的是我。公路上忽然一天扔下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不会走路。但说话口齿还能让人听清,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有人说这是城里收容所放下来的,在城里有碍观瞻。有人很快就反对,说他亲眼看到一个麻木驮着这个男孩子丢到这儿的。对于这个孩子,没有人不同情。看身上穿着崭新的红色羽绒服,新剃的头发。哪个狠心的大人,恁缺德。有人咒骂,有人送来饭,有人拿来衣物给这孩子,可是冬的天怎能经得起这寒冷。孩子在一个霜寒的早上“走了”。很多人惋惜,还有人说看孩子死的前天下午,一个看上去是孩子母亲的女人,蹲在孩子身边,都认定是这孩子的母亲,否则孩子会在女人走后的夜里死去。我还知道镇民政拨了两百块钱让当地的人安葬了这男孩子,是二杆子接手的。我想起公公说的那句话,公路上的活儿,别让三憨子干。
也许还有好多事,我不知道真相,与其知道不如不知道。
三憨子和村里一个老光棍葬了那个死去的孩子,一人落了一盒一块五毛钱的蓝襄阳牌的烟。两百块钱全装进了二杆子的腰包。我把这事说给小奶奶听,老觉得晦气。
小奶奶说:“是的。”她向我讲述了小爷娃为救一个出车祸的女孩,只有三岁,当时那女孩无法抢救而死了。小爷娃没有把那沾着血迹的衣裳丢在女孩家,而是穿着直接回家。事后不到一个月,一夜间活踹乱跳的猪倒在地上就死了。一家人都得了重感冒转为风寒。他们的小女儿也因此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没能治好,留下了胳膊腿残疾的后遗症。
真骇人哦,我心惊肉跳。
我烧了几锅开水,把全家人的衣裳都泡在盆里洗,对着睛天老日头晾晒,展开一幅参差不齐,颜色不一的旗展。洗衣粉的香味在风中飘散着,太阳斑斑金光闪烁在那幅不艳丽的旗帜上。大伯哥走来,狗叫着迎上去,不是亲热,而是敌视。
大伯哥手里握根赶狗棍,问:“老三呢?”
我说:“不在家。”
大伯哥犹豫着站在那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他不说,我也不问,怕大伯哥再有啥磨不开的事找三憨子。我要去堰里洗没洗完的衣裳。在堰上碰到了堂嫂。她也洗衣裳,凛冽的风呼呼刮着。太阳当空,水却冰凉,我的手背裂开了许多血红的口子,见着水刺骨的痛,眼泪就不住地流。
堂嫂问:“哭啦?”
我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感冒了。”
堂嫂是妯娌中唯一与我走得近的人,她啥事都会跟我说。她说我人直老实。还说人么不能狗眼望人低。她跟我说的时候,棒槌捶衣的水溅得满身水点,洗衣粉泡沫在水里打漂,之后在水的游动中没有了痕迹。
我们边说边洗,堂嫂开始说到了小敏,病好以后,有着大难不死必有洪福的感慨。于是两个人一起游山玩水去了,去了村人不曾听到过的张家界,去看神女峰和雾山缭绕。回来时大包小包的东西,什么皮影似的娃娃,什么香蕉便宜到一块钱一斤。
听到这儿,我真的哭了。
堂嫂以为我真的感冒了,劝我说:“弄点药,要不转成风寒就不好治了。”
我点点头。却看到瑞波和小敏从大嫂家里出来,走在村子里。小敏显然瘦了许多,本来就弱不禁风,现在更加瘦若黄花的动人。源于她的病。
大嫂站在门口,与人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张扬。可她话中有话拐弯抹角地说着家事,婆婆看病的钱都是她们出的,公公饭吃得多,三个儿子给的粮食都不够吃,跑来问她要。她还指狗骂鸡地说:“有些人就是贱,拿着胳膊往外拐,亲爹不当爹,野爹当亲爹。”
我走在那儿,她竟然笑着迎着我问冷不冷?
我笑笑说:“冷啊。”
我回去走的小路,周婶儿在割路上绊腿的荒草。她和我说起安德叔想请三憨组帮他们砌猪圈。还说出工钱,一天三十块。我问啥时候盖?她说有钱了就盖。我听她话里的话不着边儿——哦!我终于想起大浩去大医院里看病,向她们借了钱,借多少?三憨子借的。于是我说回去后跟三憨子说。
周婶儿的脸一下子笑出了太阳,说把割下的柴禾让给我们烧。她说她要信主,主能让人消灾,也能让人上天堂。
我一惊,主的福音啥时候传给她了?她还跟我说小奶奶娃恨二杆子,因为小奶奶的儿子三儿也想争那两百块钱的活儿,结果让二杆子争去。所以她恨。
我回去,瑞波正从家出去,三憨子跟在他身后。他做啥子?两把椅子相对摆放在那儿,地上有几只支烟头,还有吐的痰和唾沫,令我恶心。大浩冲我笑,说他小爹给他带来了苹果,很甜,儿子有了得意。小阳的嘴唇仍残留着一星丁苹果沫。我的手贴着他们的脸,然后将他俩冻得通红的手贴在我肚皮上暖着。小阳咯咯地笑,大浩也感染着,有了生命的活力。
我问:“想吃啥子?”大浩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也没嚷着说饿,我用手抚摸他的脸。
大浩说:“想吃蛋糕。”
三憨子送走瑞波回来,我把大浩的意思转达给三憨子,并将我听到看到的说给他听,未了我又说:“借周婶儿们的钱,你还不还?人家说你挣了两百块钱的外快。还说请你帮她们盖猪圈,付工钱。”
三憨子狠命地吸着烟。烟雾呛得他扔下刚吸了几口的烟,若是平时他是舍不得扔的。突然他咆哮着:“还钱?还不还与你妈屁相干,啊!你说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户口簿上第一页的名字写的是你,我就听你的?亲爹、野爹都是你爹”。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又犯哪儿的法了。
三憨子气急败坏地说:“你说他们要吃蛋糕,你就买蛋糕,他要星星,你就给他们捞月亮,你他妈的,憨家伙。”
“你咋骂人?”我知道他是没事找碴儿。
“日你妈,你还敢顶嘴,胆大了你”。三憨子向我扑来,手揪住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常用洗衣粉洗枯黄的焦,他手里捏着一绺绺脱落的头发将我头朝墙上撞去,我的头在膨胀,眼睛发黑,冒着火焰,我却不敢还手,甚至连挣扎也失去意义。直到大浩和小阳惊恐地站在我们面前,他才犹豫着住了手,然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抹一把泪脸对两个儿子说:“以后你们不许再吃那小东西的苹果,听到了吗?”声音几倍的严厉。
大浩和小阳牙咬着嘴唇,惊恐地看着他,好像还在回味着那苹果的甜味。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浩和小阳搀扶着我。我想起了我妈说的话,我至少有个家,男人和孩子。
三憨子蹦出蹦进,当他看到我头上的淤血和青疙瘩时,他的眼神忽闪着有了心痛,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说:“以后少跟那些人来往。”
“哪些人?”我没问出口。
他又说:“小东西不是人,他要小阳给一个没儿没女的老板儿当儿子,畜生。“
“为啥子?”
“他不就是想要钱吗?三憨子疲倦了。
想钱也不是这个想法,我害怕了。却听大伯哥站在外面喊三憨子,三憨子出去,很快又进来,说一头牛被人放在我们麦田里啃麦子。这不成心欺负人吗?三憨子暴跳如雷,我也怒火烧心。我们一起走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人如此张狂。
三憨子拽住牛鼻子,牛开始乱蹦乱跳的不屈服,后来因为牛鼻子被三憨子拽得紧紧的,牛才有了无奈的屈服。很快牛的主人出来了,拿着烟点头哈腰的一根接着一根的朝三憨子手里塞。伸手不打笑脸人,三憨子接过烟的同时,也把牛拱手给了人家。
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心里一口气儿不顺,三憨子脸憋得红红的难受。迎面碰到走来的山柱说起牛啃麦苗的事儿,山柱说这牛在麦地里啃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不是谁的庄稼谁愿意伸着头去接砖头?只是你们——山柱不说了,留下的话?三憨子想,我也想。
我们走去,太阳正下在西山之下,三憨子回过头指着我说:“你给我记清点,家门不和,外人欺恶。”
“是啊!——”我不说了,因为我想说的话与他的话相近,两个人必然是两条心。针对三憨子和我。
世界和人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