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火急火燎的踩着破旧自行车去父亲的那个煤场。
那间又矮又窄的破旧屋子前,杨军正坐在台阶上歇息,下方是一堆已经敲碎的块煤。
虽然杨红总是以老头子来称呼杨军,但杨军并不显老,作为一个已经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他身上除了几十年风吹日晒的沧桑感外,更有又当爹又当妈的细腻情感。
他曾和梁文的父亲闲谈时说过一句话,‘如果小红的妈没死,无论她在哪儿都会把她接回来’。可想而知,在这个男人心中原配妻子的地位是多么的重要。
虽然熟悉的人都笑言他桃花运好,这么多年来老婆一个接着一个,身边从来没有缺过女人。不过自家事自家知,前后谈了八个,他其实都觉得不怎么如意,甚至现在这个根本算不上夫妻,说得难听些更像是一笔交易。反正她的孩子需要生活费之类的,杨军会给,就连她在自己这个家,杨军都会给她开工资。两个人组成的家庭没有什么爱意在其中,更像是各取所需,报团取暖。至于两个人能不能过到老,那是以后的事,杨军暂时不想考虑。反正儿子大了,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后顾之忧,房子不管好不好也有一套,孩子真要结婚,也有个住的地方。
坐在台阶上,杨军看到自家儿子骑着自行车火烧屁股一般过来,扔下自行车跑上前,随即笑眯了眼,蹲在下方的台阶上,笑嘻嘻的说道:“爸,和你商量个事。”
杨军太了解自家的这个儿子了,甚至他还和梁文父亲方面评价过自己的儿子,做事情太计较,狡猾,不如自己忠诚踏实。当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次梁文让杨红去帮他家送一趟煤去外环那边,杨红直接索要了三十块的运费。杨军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这才特意去把钱退给梁文父亲,不过对方没收,这才有了他当初的那番话。
杨军念别人的好,总觉得自己当初能起家全是梁文父亲和另外一个支持,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会义无反顾的帮忙,更何况对方从来没有让自己帮过忙,谁知道杨红这小兔崽子却收了别人三十块的运费?
那这就不是帮忙,而是生意了!
所以,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德行,杨军一清二楚,也知道他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格,这会儿来找自己,肯定又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出钱。
果然,杨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爸,我想买个二手货车拉煤出去卖,你先借点钱给我’。
杨军没急着答应儿子,只是等他说出自己的理由。
杨红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自个儿点燃一根香烟,缓缓说道:“我今天特意绕着整个县城跑了一圈,发现不管哪一家的生意都不行,所以我觉得做生意不仅仅靠守,还得往外跑,你想想,这附近这么多乡镇,总不能每个农村的都舍得来城里买这么贵的煤炭吧?
所以我想啊,我们拉煤出去卖,价格低一点,斤两悬殊些,进质量差一点的煤,好坏掺半,会不会生意好一些呢?”
杨军看着自家儿子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还从来没有听人这么做过,不过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就算这样做行不通,大不了就是损失一个二手的小货车没什么用处,这也没什么不打紧。
不过杨军也没急着表态,而是继续问道:“你大概需要多少钱?多了我可没有。”
杨红低着头计算了一番:“买辆二手车,在考个农机驾照,怎么也得一万才够,你先借我,过年挣到钱了我在还给你。”
“万一亏了呢?”
杨红愣了一下,亏?
杨军解释道:“你买个二手车,如果每天拉煤出去,没有卖出去,一天的油钱,磨损,生活费,这些都是开销。万一亏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红眼神变幻:“万一真亏了,我就是去打工也会把钱还你的。”
“那不行,”杨军摆了摆手,道:“写张欠条给我,前后差多少钱,什么时候还,写清楚了按上手印。再是父子间也得明算账,省得不清不楚,万一以后你娶个媳妇不孝顺,我怎么办?”
“爸,怎么可能?”杨红叫到。
杨军摆摆手:“行了,你去把欠条写好再说。”
——
杨红一路走着都在腹诽,这老头子,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我是你儿子,我还会骗你不成?再说了,以后你死了,所以家产还不是我的?搞得这么清楚干嘛?
不过嘀咕归嘀咕,杨红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去写欠条了。自家老头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好听点是直爽厚道,说难听些就是死板固执,不懂变通,哪像自己这么圆滑啊。
欠条,
欠……条!
杨红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这神他么的欠条,自己居然好像不知道是怎么写的,以前有关这方面的事情,老头子会去找梁文的父亲,自己会去找梁文。如今梁文回学校上课,也没个人找啊?
挠了挠后脑勺,杨红想着自己认识的人有谁会写欠条的,不过一圈算下来,似乎还真没谁会写?
不过,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杨红转身朝着附近的一家复印店走去,自己不会写,这里面的人总会写吧?
复印店里有两个小美女正在嗑瓜子,杨红说出来意后,两个小美女稍微愣了愣,之所以觉得小,是因为在杨红看来两个美女的身高确实矮。不过两个小美女在复印店工作,一张欠条也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杨红拿着欠条回了家。
家里,就只有那个被杨红称呼为阿姨的女人在家,杨红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做饭。
女人叫赵芳霞,个子不高,相比上一个身体胖,对自己不好的女人而言,其实赵芳霞对杨红还不错。既没有把他纯粹的当一个外人,也没有把他当一个孩子。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杨红对她反而没有多少尊重,有时候更是大呼小叫,哪怕嘴里笑眯眯喊了一声阿姨,可连言语上的尊重都显得欠奉。
家里是铺得有地板砖,纯白色的,其实杨红挺讨厌这种住宅的,每次回家还得换双鞋子。他还是喜欢梁文家那种煤场即是家的地方,够大,够宽广,端着一条凳子,跨出家门口,躺在那里就可以眺望上下左右,还可以抬头仰望星空,他以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梁文兄弟俩躺在那里看天空,顺便死皮赖脸的从梁文身上摸烟来抽,每次都会被那个家伙说上几句,也不以为意。
那会儿,他是真把他们兄弟俩当兄弟,他也把自己当兄弟的。
只不过啊,有些事说变就变了!
杨红脱了鞋,去洗手间洗了洗脚,实在是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这脚丫子的味道,上次特意买药来擦,用了两次有效果后就没用,看来还得接着用。
赵芳霞正在厨房做饭,自从她和杨军在一起后,就堂而皇之的住进这里,没有什么媒妁之言,也没有什么结婚证之类的。她的老公在工地上意外受伤死了,留下她和两个孩子,还有一笔补偿费。作为一个传统的女人,孤儿寡母如何过日子?总觉得有个男人心里才踏实,这才遇到了杨军,两人在一起也就是报团取暖而已,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奢求像少年少女一样谈个恋爱你侬我侬不成?
杨红推门而入时,她就知道了,不过杨红没打招呼,她就从厨房探出头问了一声,在怎么说也名义上的长辈,杨红看起来再怎么成熟,终究是和孩子,自己活了四十多年,难道还要和一个孩子计较不成?
赵芳霞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做饭,杨红在客厅里看着电视,两人相安无事。
其实赵芳霞也听一对儿女抱怨过,说那个黑得像煤炭的家伙总是欺负他们,赵芳霞对此一笑而过,就当是哥哥弟弟妹妹一起打闹罢了。
这人活着,哪能事事顺心如意呢?
——
吃晚饭时,杨红当着二爷杨太和阿姨赵芳霞的面,将欠条写上金额和名字,盖上了手印,递给杨军,笑道:“爸,得,欠条写好了,明天我们去买车?”
杨军吃着饭,对于杨红无比重视、视为头等大事的事情并不是很上心,接过欠条看了一眼。嗯,他也看不懂,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不识字,看完,将欠条随手收了起来,道:“明天你自己去看,有合适的再给我说,我来付钱。不过有一点说清楚,价格自己得把握好,多了我可没钱给你付。”
在杨军心里,其实是不怎么看好杨红的新点子的,不过孩子有这个兴趣,他也不能扫兴,就算真的亏了,几千块还是亏得起,也不像头十年那样,每天的饭菜钱都得省着才有。
——
次日,杨红很早就骑着破旧自行车去县城里的二手车市场闲逛,寻找着合适的小货车。
这个曾经和梁文亲如兄弟的家伙醉酒时说过一句话,
“蚊子,我们关系这么好,不过以钱来衡量,一百块钱,我最多只能吃亏七毛钱。这是我的极限!”
那年,说这话的家伙十六岁,听他说话的家伙刚刚高考完,马上满十八岁。
那句一百块只能吃亏七毛钱的话,说话人或许早就忘记了,只有那个绰号蚊子的人会记得吧!
一百块,七毛?
蚊子永远记得自己问这句话时,他心里给出的答案是一半,没想到两人悬殊这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