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块木板订制而成的简陋大门前,杨红扯开嗓子呼嚎了好一会儿,生怕这附近的几栋政府老家属院子里的人听不到似的。换作是以前,身材矮小的他直接侧着身子就从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里一穿而过,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到梁文的床前,甚至还有闲暇兴趣去拍拍梁文熟睡的面颊。只不过现在都已经近一米九的高大汉子了,莫说无法从缝隙里穿过去,就是轻轻一跃就能翻跃这看似高大的木门,他也没有这样做,而是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放开嗓子喊着‘蚊子开门’。
倒不是杨红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是梁文的父母觉得不妥,并且就这件事情和他当面三令五申过,再不许他翻门而入,免得被一些有心人看了去。
隔着木门约莫有二十来米的低矮木房子里亮起灯光,杨红也就适时停下呼喊,没一会儿,只穿着一条内裤,上身裹着一件棉衣的梁文就踩着一双凉拖鞋快步跑到大门前,一边用钥匙去开大门上的铁锁,一边冷得发抖的颤抖着两条赤条条的腿膀子,同时开口问道:“大清八早的,咋啦,有什么事?”
杨红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递了一支过去,后者接过烟,开了锁,并伸手要了打火机将烟点燃。
杨红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我要去金乘那边的寺庙烧香,需要你的驾照去租车,你来开。”
梁文犹豫了有一秒钟,道:“可以,等我一分钟。”
说着就跑了进去,杨红则拉开木门,跟着走了进来。
才走到木屋子的一边,就听到一阵对话。
“才六点多,谁在外面大喊大叫的?”这是梁文母亲的问话。
“煤炭,他说要去寺庙烧香,让我和他一起去。”
“烧香也太早了啊。”
“先去租车。”
“租车?”
“嗯!”
杨红看到梁文已经穿好衣物,正站在一根木柱子前照着一块小镜子,手拉着灯线准备关门。左边是出来的门,右边则是梁文父母的房间。
“蚊子,我警告你,你自己的驾照都才拿出来半年不到,连车都没摸过,杨红又没有开过车,你们去租车,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警察是找你还是找他?新年大吉的,你不要没事找事,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情就不能考虑考虑?”梁文母亲严厉的声音传来,饶是杨红站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
“妈,没事,我会注意的……”
梁文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父亲怒气冲冲的给打断了:“你注意个屁,滚回去睡觉,万一出事了你能承担?高考那年你注意了吗?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大晚上和他出去打篮球,回来就把眼睛弄成那个样子,哪次你是没注意的?什么都不用说了,马上去睡觉,不准出去。”
杨红看到梁文站在那里,如同一根木桩,他父母也没有再说话,甚至都没有如同以前一样隔空打一声招呼,蹲在地上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杨红缓缓站起身。
木屋子里,梁文犹豫了片刻,来到杨红面前,轻声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杨红点点头,没有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了。
梁文等到杨红走出大门重新锁上铁锁,回到木屋子里,他母亲语重心长的声音再度传来:“蚊子,不是不让你去,这大年初一的,你把驾照借给他去租车,万一出了事,警察只会找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他要去烧香就去烧香,租什么车?要去就让他自个去。”
“妈,行了,我知道。”
……
杨红走出大门口,再度点燃一支烟,双手放进兜里,牙齿咬着烟头,没一会儿就将烟头咬得稀巴烂,最后抽了一口,顺势连带着小半截香烟也一并吐在了地上。
路灯还亮着,冬日里的路灯一般在清晨七点才会熄灭,而这会儿才六点四十左右。如果是平时,这会儿说不得已经有好多卖早餐的手推车在街上推过,而且发出轰轰轰的响声。可今天不同,再忙着挣钱的小商小贩都会在今天歇业一天,一年到头,估计也就今天是他们完完全全放松休息的时刻。所以杨红从梁文家回到自个儿那矮屋子面前时,除了遇到一个环卫阿姨,也就再没有看到什么人。
他没有进屋子,而是选择就那么坐在自家的窄小石梯上,又掏出了一支烟含在嘴里,也不点燃,就那么含着,怔怔的看着散发出昏黄灯光的路灯和蒙蒙亮的天空。
他想起十五岁时,自己欠了梁文六十多块,然后凭借空手套白狼和梁文比大小,输了,他就欠梁文一百二,赢了就清账。他原本以为梁文会不愿意,毕竟这样的对赌,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只要自己赢一次,就不差他一分钱,而他也就不会继续赌。可没想到梁文答应了,而且还在第四次对赌时让他清账了。那会儿,杨红嬉皮笑脸的看着梁文略微僵硬的面庞,只觉得真是个傻子。
然后就是去年,那会儿杨红正好卖完煤炭回来,兜里装有一千多块,梁文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借两百块吃饭,并且将卡号发了过来,杨红挂了电话就将这件事丢在了脑后,而后者也没有打过电话来追问,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支烟抽烟,杨红从篷布盖着的一堆煤炭里面找出了那辆好久不曾使用过的自行车,然后骑着自行车去那个寺庙。
那寺庙其实也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杨红之所以想租车,不过是想体验一把羡慕了很久的坐轿车的感觉而已。正如梁文的父母说的那样,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杨红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和梁文扯皮。所以,对于梁文父母不加掩饰的严厉措辞,他谈不上有多气愤,不过心里头还是有个疙瘩而已。
也再度验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想法,果然,没有钱谁都瞧不起你。
想到这里,骑着自行车的杨红没来由的心生一股怒气,
不就是个驾照吗?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在你家蹭了这么多年的饭从来没有和老头说过吗?给什么脸色?
不就是因为没有借钱给你吗?在那里装什么为难?
不就是读大学吗?有什么不得了?
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忍不住想,脚下也就越发拼命。
对,我没文化,我没钱,我为人处事扣米日眼,我从来不把你当朋友,我只是脸皮厚蹭吃蹭喝,那又怎么样?我过生日还不是请你吃宵夜喝啤酒?
周围的路灯早就熄灭了,天色也在逐渐变亮,杨红骑着自行车快速前进,偶尔有一辆轿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阵冷风。
终于,骑得有些累了,杨红逐渐放慢了速度。
有些事情就是逼出来的,这一刻,杨红心里有个愿望,考驾照,买车,然后再若无其事的去他家转一转。
不就是个驾照吗?
不就是个车吗?
……
这座寺庙并不算远近闻名,顶多也就是近处知道而已,不过当初香会是在这里祈福烧香,如今还愿自然也应该是到这里来。
寺庙在半山腰,从山脚到半山腰全部是一阶一阶的水泥楼梯,两边则是茂盛的密林。
杨红将自行车锁在山脚处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拾阶而上。
微风拂面,没有舒适的感觉,反而带来异样的寒冷,嘴里呼出一口气都能清晰的看到。
一路上只在中途的凉亭处休息了片刻,杨红就已经登上了寺庙,只不过此时守卫寺庙的老人还没有起床,杨红买不到香烛烧纸,也看不到紧闭大门背后的菩萨雕像。
百无聊赖的靠着石柱子休息,抬头仰望着远方熟悉却又不怎么熟悉的景色,只能隐约看到个方位个一些灯光,其实也看不清个什么东西。
到了快八点钟的时候,杨红终于等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出旁边的一个小屋子。他立即上前买了香烛烧纸,并让老人打开最中间的那间大殿。
那间大殿里好像是一尊观音菩萨,不过杨红也不在乎拜观音菩萨到底是求财还是求子,反正去年香会就是拜这尊菩萨而心想事成,还愿自然也得拜这尊菩萨。
老人蹒跚着打开大门,并且开了灯,这才走了出去。
杨红走进大殿,将纸钱放到一米来宽的香炉里点燃,然后将香放在上面顺势燃烧,这才抬头打量着这尊菩萨。
只是觉得慈眉善目,笑眯眯的,也看不出是男是女,一手握宝瓶,瓶里插着杨柳枝条,一手作兰花指,神态自若,高坐莲台之上。两旁各有一个童子,笑意盎然。
杨红将香烧燃,将明火甩灭,只留下袅袅青烟,这才一脸虔诚的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下跪了下来,双手握住一把香,挺直了脊背,将香举至额头,对着菩萨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将香插进香炉里,算是还了去年许下的承诺。
随后,杨红起身拿起另外一把香,在还在燃烧的纸钱堆里点燃,重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拜上三拜,道:“菩萨在上,保佑我今年顺顺利利挣大钱,考驾照买车,如若实现,我定然再来给菩萨烧香还愿……”
念念叨叨的说了自己的愿望,杨红这才站起身,没有丝毫留念的走出了寺庙,往山下而去。
下山途中,杨红没来由想起蚊子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以前他还有些不明所以,这一刻却恍然大悟,似乎知道了这句话的含义。
观音拜观音,菩萨拜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