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新年初一。
经过了大半个夜晚的烟花爆竹盛景后,整个县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黄色硫磺雾气,充斥着浓重的硝火气味。阔别一年终重逢,家家户户灯火明。一家人围着火炉看春晚也好,或是几辈人聚集在一起打麻将娱乐也罢,总之在这个晚上,家家户户的灯火通宵达旦的释放着光亮。
在这座以诗和面还有辣椒出名的县城东门,有一条三岔路口,往右是迂回到县城老城区的道路,而往左则是通往其它乡镇的路途。在往左这条道路向前一百米左右的左手面,有一座搭建在距离一人多高土里的砖瓦矮房。
矮房有些年头了,可以清晰的看到水泥砂浆和红色块砖堆砌的痕迹,这座只有十个平方左右的屋子没有通风口,没有窗户,只有一道仅供进出的木门,沿着木门下来就是七八步台阶,又陡又窄。在这几步阶梯旁也就是矮房正下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堆积着好几吨用厚实篷布遮盖住的煤炭,旁边则是用铁链锁锁住的磅秤和三轮车。
在这堆有好几吨重量的煤炭上方,那矮房的墙壁上用黑色的毛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金沙块煤,联系电话:138xxxxxxxx。
经过后半夜的空气内循环,这座县城里的硫磺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而又冷冽的空气。
凌晨六点钟,那座低矮得称之为房子都有些勉强的矮房里突然响起刺耳的闹铃声,隔着好远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闹铃声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发出闹铃声的老式按键手机拿到眼前,闭着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快速的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那人有双弯弯黛眉,眉浓色黑且长,却又看不出半点峥嵘之势,温柔如月。
姓杨,单名一个红字的他看了一眼时间,就在极为漂亮的双眼皮缓缓盖住那双狭长的眼眸时,突然抬起手朝着自己脸颊狠狠扇了一巴掌,在手机微弱灯光下显得黝黑的面庞上瞬间浮现出一道巴掌印,混沌的脑壳也马上清醒了过来。双手撑在有几块木板铺就再放上一层极薄棉絮的床上,杨红坐起身子,双臂直直伸张,扭动身体伸了个懒腰,毫不掩饰的哈欠声大如雷鸣,好在这周围四下也没个住家人户,就连这座矮房后面的一栋三层小楼也早在政府的规划以及一笔补偿金下人去楼空。
杨红扭了扭脖子,晃了晃了脑袋,这才摸着黑下了床,也不穿鞋,就这样摸着黑来到门口拉了一下灯线,昏黄的灯光昼然照亮这间本就不大的屋子。屋子里简陋的同时又杂乱无章,除了最里面的那张床,旁边摆放着一张长形条桌,上面放着锅碗瓢盆,盆里还堆着吃过饭后没有洗的碗筷,边上则摆放着几个酒瓶和几个一次性的饭盒。除此之外,屋子里还放着铁锤洋铲秤砣之类卖煤需要的工具,更有无数水泥袋子和面粉袋子。
杨红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洗脸帕和一个破旧的洗脸盆,掰开门栓开了门,在门口的那根自来水管里接上一盆水,随后高高的撅起屁股,双手撑着洗脸盆的两端,将脑袋埋进水盆里,约莫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从盆里露出脑袋,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将帕子拧干往脸上胡乱擦了擦,这才将洗脸水哗啦一声泼在边上的那块菜地上。随后将盆和帕子放进屋子里,对着门口的一小块镜子照了照,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配着标准的寸头,黝黑而又细腻的皮肤,弯弯黛眉,清澈而灵动的眼眸,鼻梁恰当好处的高挺,反而是一对嘴唇生得有些不尽人意的薄。他突然想起某个人说过嘴唇薄而狭长的人多半寡情,不由得咧开嘴,露出一口抽过许多烟依然洁白的牙齿笑了笑,嘴唇越发显薄。
满意的看了看镜子精神抖擞的自己,杨红从床上拿起一件外套穿在身上,关上灯,锁上门,没有急着下楼梯,而是往旁边的菜园子里跨了一步,拉开裤子的拉链,旁若无人撒尿,甚至还优哉游哉的哼着不知名的腔调。
尿尽,身体不由自主抖了抖,顿觉神清气爽。
双手习惯性的背在身后,背部略微拱起,嘴里叼着一支五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时不时吐出一口难闻的烟味,向着大街上走去。
昏暗的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极长,少年的心情很不错,虽然从来没有人听过他大声的唱过一句半句的歌谣,可此刻他嘴里仍然哼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南腔北调。
还有四十多天就是他十八岁的生日,而在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他就悄悄的对菩萨许了愿望,希望可以挣到五万块钱,如果实现,他就去县城最大的寺庙烧香还愿。菩萨似乎听到了他的愿望,在过去一年里纯利润超过五万有余,这才有了他这会儿大清早就在街上晃荡的奇景,若是放在从前,无论休息还是开门做生意,一向嗜睡如命的他根本起不来。就像今天,倘若不是自个在第一时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他估计也是起不来的。
所谓心诚则灵,既然自己许下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杨红自然也会诚心的去做自己当初亲口许诺的事情,否则总觉得不踏实,老人就曾经训诫后辈,菩萨面前无戏言,一旦承诺了什么事情,就得去完成,不然总会有坏事发生。杨红读书不多,初中二年级就因为厌学而离开了校园,文化程度不高,思想觉悟更不用多说,对于封建迷信一说有些盲目的认同。
刚开始辍学那会儿,他一个人待得无聊至极,找了很多活计,最终在外环的一家洗车场里成了一个学徒,每天穿着膝盖高的水胶鞋浸泡在水里,浑身湿乎乎的,却又在忙的时候累得汗流浃背,有一次甚至因为不小心,高压水枪差点射到眼睛,让他心有余悸好几天,摸着水枪时手都有些发抖。就这样赖死赖活的干了一个月,老板终于发给他1700块钱的工资,除却抽烟喝酒吃饭等费用,手里头就只剩下两张毛爷爷,这让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也就不再继续那份工作了!
杨红之所以起这么早,并不是此刻就要去上山拜佛烧香,今天是大年初一,算是难得的一个休息日子,他原本想自己出去玩耍一番,可是由于年龄关系还有舍不得钱的关系,他一直没去考取驾照,因为此事还被那个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骂到,‘除了单独和女人一起外,老子就没看你什么时候有过钱’。不过对于他的这句话杨红根本不生气,甚至嬉皮笑脸的一笑而过,脸皮厚吃得够,这个一贯穷怕了的没有任何安全感,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的少年还真就如他的那个死党所言,两个人从杨红八岁时认识到现在几乎十年时间,愣是数不出有一次是杨红大大方方掏钱请客的,至多也就是在要请客之前三令五申道,我可只有十块或者二十块之类的话语,且不厌其烦的重复三五次。以至于杨红的死党在他那个煤炭的绰号前又加了几个字——扣米日眼的煤炭。
对此,杨红不可置否,甚至都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半句,有些事,心知肚明有些人也是心知肚明,可是两人直到现在依旧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哪怕……就在快过年的时候,那个死党向杨红开口借两百块钱,杨红毫不犹豫的答应后却没有任何回复也没有转钱给那个已经将卡号给发过来的死党,可他依然认为两人还是关系极好的朋友。
真正说起来,杨红的父亲之所以会做上卖煤炭的生意,还是杨红的那个死党的父亲极力帮衬之下才有的,否则,杨红的父亲也许现在都还是个帮别人当搬运工的工人,而不是虽然累死累活却能赚到些钱的小老板。
杨红的死党叫梁文,比他大两岁,曾经比杨红高出一个脑袋,如今却比杨红矮上半个脑袋。并非是梁文太矮,而是杨红长得出人意料的高。梁文身高一米八,而后者却有一米八八,委实不能怪梁文太矮。
只不过杨红太瘦,梁文却相对结实一些,所以杨红体重还不如后者。不过梁文的长相就有些一般化了,五官还凑合,就是一对耳朵如同招风耳直愣愣的竖立在脑袋两边,右边的耳朵上还有一个仿佛被指甲掐没了的弧形印记凹陷进去浑然天成,倘若这不能算是缺陷的话,那么梁文的那对眉毛就是最大的败笔了。两边眉毛都是斜着向上生长出一个峥嵘的态势然后笔直下垂,宛若急转直下的陡坡,若是眉毛粗壮浓厚像钟师天魁那般也就罢了,偏偏在骤然直下的后半截眉毛里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远远望去如同只有半截眉毛一般。
杨红来到梁文家门口,说是家,其实不过是用一块一块的木板围钉出来的一片空地,中间对了几十吨煤炭,更前方则是用木棍和木板搭建起来盖着粗糙石棉瓦的低矮木屋,总算是一口气搭建了四间有余,倒是比杨红那个小屋子阔绰许多。而他的死党梁文一家四口就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他也在这里和他玩耍了近十年。
杨红一手搭在木板订制的大门上扯了扯上面的铁锁,一只手放在兜里,在这安静的大年初一清晨,他放开嗓子嚎了起来:
“蚊子,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