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还没走嘞。传言里顾姑娘性子高傲的很,我还以为她跟别的女子能有多不一样呢。”
“以前再傲,那也是在她醉春阁。宫里可不一样,她那种唯利是图的人,自然得想尽办法攀附皇上。倒是聪明。”
有宫人路过瞟见庭院里茕茕孑立的顾长洢,闲言碎语两句。
御书房。
屋里暗了,宫女排着队进来把灯点上。
平德瞄一眼窗户,有意提醒:“皇上,起风了,用不用加件大氅御御寒。”
“人还在外面呢?”他问。
“可不吗。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平德慢慢说,一边用眼角留意聂川的神色。
聂川放下奏章:“叫她进来吧。”
穆璟走了以后,顾长洢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襟久久无法平息。
侍卫替她打开了门,她深吸几口气调整好情绪才走进去。
“站了那么久,有什么话就快讲吧。”聂川坐在案台后面,平静的看着她。
他已经上年纪了,早就失去了年轻时对后宫之人的热情,就算面前的女子多么风神绰约宛若并蒂芙蓉,心中也难激起波澜。
顾长洢原地嗫嚅了半天:“皇上生长洢气了吗?”
“你觉得朕为什么不悦?”他反问。
她轻轻蹙着眉头:“其实那日,长洢没有顶撞皇上的意思,只是长洢自己就出身醉春阁,见了皇上又总觉得亲切,以为曾经必然有缘相见过.....现在回想起那日行径实在有辱皇家颜面,长洢自知身份低微,不该问如此愚蠢的问题的。”
“罢了。”见她惶恐致歉,聂川心中不快消了大半“朕就念在你不懂规矩,不追追究了。回去吧。”
她原本计划着该表达自己的感激涕零,可此时只是像根柱子一样立着,她懒得那样做了,她一点都不愧疚。
“怎么还不回去?”聂川抬眼,发现她还没走。
“皇上,长洢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无妨。”
“快过年了,长洢想给亲人烧点纸钱,可是宫里不准明火…”
“朕准了,平德,去多给顾姑娘准备些纸钱。”他吩咐“你就到朕的书房外面去烧吧,别让太多人看见。”
“谢皇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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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在地上,机械的把之前扔进火堆里。
盯着跳动的火星,火光弥散开,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映射出醉春阁的影子,一片火海漫天横流,那幢楼轰然倒塌,眼前燃烧殆尽的,还有柳香雪的年貌风华。
“这是怎么了?”她身后多了一个声音,是办完公事的聂川出来了。
“没事,火光灼到眼睛了。”她揉了揉眼睛,晶莹的泪水悄然滑落。
她整个人在光影里清明通亮,聂川垂眼,不禁我见犹怜。
“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家人。”
“醉春阁的人,就是长洢的家人。”她不咸不淡地说,又添了张纸钱进去。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大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些了好多字。
“这是什么?”他并没在意,顺口问道。
“我给姑姑烧纸呢,告诉她,你后宫养了多少个女人。”
一瞬间,聂川浑身上下不寒而栗,觉得她极度可怕。
纸已经烧了大半,他看清楚那上面抄的全是妃子的名字,往后跌了半步,直想作呕。
那张纸她早就准备好了,一直等候合适的时机拿出来。那些妃子的名字是从青贵人那里一点点探出来的,不过她不会承认这些连累青贵人有罪。
“皇上想起来我像谁了吗?”她站起来,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丝毫没有怯懦。
“大胆...”
“是不是...像教坊司的柳香雪。”她面上巧笑倩兮,却露出獠牙。
聂川平复下来,冷冷地回应:“你说的这个人,朕不认识。”
“你还要装作不认识她吗?”顾长洢感觉不可置信“姑姑已经死了!是你们朝廷的人放火害死了所有人,你还要装作不认识吗?”
“荒唐,朕是天子,怎么会和醉春阁那种红尘之地有交集。”
她从他无比的镇静中得到了答案。
顾长洢颤抖着往前逼近:“你不是说不嫌弃她的出身吗?怎么登基以后就变了,既然你知道她身份会阻碍你的前程那当初何苦要答应她?!姑姑等了你十几年,她每晚就抱着那条裙子发呆,她成了整条街的笑话!你知道吗?离开教坊司以后,她原本可以回家不用守在醉春阁的。是因为你骗他!她才在那里像傻子一样等了一辈子。”
“无理取闹。”聂川不想理会妇人之辞,转身大步离开。
她快速挡住去路,带着沙哑的哭腔狠狠质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哪怕去看她一眼....对自己的承诺有个交代也好,为什么不呢?是你害了她!”
从她扬起带着泪花倔强的小脸上,聂川再一次看到了柳姑娘,仿若能唤醒自己的年少的回忆。
她很固执,同柳香雪当年一样的固执。
聂川深深呼吸,站住脚步:“原来你处心积虑接近朕,欲擒故纵演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怎么,你还打算替她报仇杀了朕吗?”
他们不会懂的,她对醉春阁复杂的情感。
素秋脑子不灵光,总是赚的钱最少,但她自己养了三只流浪猫,从来不让猫饿着;栩莹年纪最长,遇见了对妹妹乱耍流氓的客人,她毫不客气地送客;兰儿衣裳最多,又喜新厌旧,她把穿腻了的就改小一点扔给小阁楼里地两个小女孩穿;着火的前一晚大家伙还商量着,以后出去了要买一块小小的地皮过种地日子......
那年柳香雪路过河畔发现了飘在水里的小孩儿,四周无人,她不会游泳,还是不要命的把她从河里弄上来了。
最初她的命是就姑姑给的,姑姑在流火里的最后一刻,也留给了她。
他们不会懂的,她爱她。
顾长洢平静的把所有纸钱都扔进去:“姑姑未了的心愿,我得替她讨个结果。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会烧纸告诉她,她等了一辈子的人,早就把她忘了。”
“你怎么知道朕忘了!”聂川突然暴怒,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几乎可以把她拎得脚尖离地。
顾长洢奋力掰他的手指。
聂川一双眼睛浑浊充血:“若不是看见你长得像她,朕怎会把你接进宫里?!”
此时火堆已经灭了,留残下薄薄的黑屑边缘闪烁着金红的光,扭卷在一起仿若黑夜里盛开灿烈的玫瑰。
“长洢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她艰难地蠕动嘴唇,咬字清晰“我进宫来....就没指望活着出去!”
她已准备好赴死,聂川的手上却再无法用力。
“你长得像她,朕不杀你,若赶你出宫,也便宜你了。”他放开手“把顾长洢送回去,禁足兰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