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邱先生办公室交完资料回来,魏睦已经斜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脸正冲着门口,额上头发汗湿了——屋子里太热。我悄声进去,将门在身后关上。
那本《草枕》被她攥在手里。我走过去,从她手里一点点地把书取出来,放在一边的沙发扶手上。她的另一边放着刚才我递给她的那盒包子,里面还有两个。至少她吃了一个。
我想给她解开领口那颗扣子,让她睡得舒服些。手都伸到了她面前,又收了回来。我到底比不上她自在。可一想起她说出“是的,我不怕”时,那种冷静的神色……我叹口气,是为嘲笑自己,伸手将她颈上系着的纽扣解开。她没察觉,仍旧睡着。我将手指贴近她的脸,发觉她其实正发着烧。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她来北平的第一天,在外面等我到深夜的那天吗?还是今天,她在风里走了许久,所以着了凉吗?
而我一直都没察觉。昨天在公寓里,她食欲不佳,我怎么没多问一句呢?我当时在想什么?是高乔晟的那份名单,还是《堂吉诃德》……我不是自诩做事周到吗?原来我这样疏漏。魏睦当然不会和我说。她没将我当作照顾她的人。可我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其实细看,她已经比我在沈阳见到她时瘦多了。她脸上本来有些肉,令她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现在眉目深了,两相对比,叫人能感觉到她经历了许多的变迁。我二十岁叫我记得最深的,是我有次与学校的教授辩论亚当斯密的理论能否用于解释中国工人们的工作环境,这个七十多岁的教授叫我写成论文。可他在我交给他这篇论文之前去世了。虽是急病,但是还有机会与之体面地告别。魏睦则不同。
二十岁的我,已经从父母所建立起来的那个家走了出来。不是从二十岁开始有这一变化的。二十岁的我,已经走得很远,几乎忘记了对父母百般依赖的滋味。
幸而魏睦的人生还很长。只是我还要再多用心。
有人敲门。我两步迈到门边,拧开门把手。门外站着的是一楼前台的吴小姐。她来传达楼下一位先生的话。
“他说他叫夏子骏,跟您认识。最好今天能见您一面。”
我在公司旁边的一间咖啡厅见到了夏子骏。打过招呼后,他告诉我他本来打算在这间咖啡厅里看着书等我下班,可恐怕我已经走了,所以才到楼上去问。想必前台的吴小姐知道我下午休息,所以才来办公室问我。
昨晚,我已经决定不再对夏子骏持冷漠的态度,而是尽量帮助他,让他知道,如果他决定做这一行,他可能会面对什么。可是今天他突然来找我,让我有种很奇怪的预感。他的犹豫更加重了我的怀疑。客套话说过一轮后,他提起在香港我提供他资金的事。
“上次在香港,您帮了大忙,我一直没来得及谢谢您。”他搓着手说。
我说不出来,他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在我看来,他这个动作只是在暗示我,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重点”。
我打算继续听下去。
“那一百元,我都用在了我们的联会活动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出一份详细的活动事项给你。”
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件事吗……我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夏子骏此时看起来,同我在香港时看到的那个热情的人不太一样了。听闻他父亲近日想从家族里分出来,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的。于是,我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夏先生,那就不必了。你们在外求学很辛苦,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不过,夏先生,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腾运外贸的公子,一定没有脸面再拿出那张小小的支票。”
面对我给他的难堪,他倒笑了。与其说是热情,这笑容倒像奉承多些。我在他面前,顶多是个可能的合作对象。他何必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腾运外贸在天津港里做远洋生意里的排得上头十名。腾运的大老板不姓夏,是夏子骏的姑父。但夏子骏的父亲近些年里是妥当的二当家,和我们也合作过几个订单。夏子骏同辈里并非有谁出类拔萃。他竟然会养成这样逢迎讨好的性子,叫我有些惊讶。
“邱先生,您别见怪。我那时和家里闹得不愉快,生活费都叫家父给断了……您的钱真的帮了大忙了。”
他说这些话时仍旧直视着我,没有因为话题涉及私隐而做出回避。想必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他这一套说辞和表情动作,一定练习过多次了,现在不过是演出来给我看。如果这套说辞真是他准备好的,我倒不觉得奇怪了。怕只怕他性子里真有曲折逢迎的因子。我所想着“帮助他”的那件事,或许还是应该作罢。
我又将刚才的客套话说了一遍。他将双手来回交握,低着头,不说话。
“有什么其他的事吗?”我问道。如果是生意上的事,他用不着这么犹豫。
这时,他却突然提起魏睦来。
“我之前在港大文学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不知道你还有印象吗?在我看来,她长得很可爱,人也很识趣。我们很聊得来。只是,最近我们有些不愉快的……”
这人竟然去找了魏睦。他果然是拿那本书作借口。
可是,魏睦却完全没和我提这事儿。方才,我还在那楼上与她谈到《堂吉诃德》。她说不必还了。既然已经见过夏子骏,她为什么不直接还掉?
侍者端上咖啡。我喝了一大口,靠苦味压抑住怒气,听他往下说。
“我想请你帮我从中调和一下,说不定我们的关系还可以改善。”
“你怎么找上我来了?”
“哦!倒是不太熟悉的……只是我这次从香港回来,本来就没和家里说。现在事情又紧急,我也是情急之下才想来拜托你。如果勉强……”
“不勉强。这事儿你不必勉强任何人了。我是她的……”
“什么?”他将我的话打断。
“你知道魏睦来北平不是家里出的钱吧?那天你们在火车上碰到的事,她都和我说了。”
话已至此,他竟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越说越激动,几乎半站起来。
“我知道现在魏睦是在经济方面受人帮助。那人也是图谋着和她有亲密的关系。这我都知道。可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啊!”
我靠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的那人就是我。图谋她的人是我。”
夏子骏吸进一大口气,似乎想不通便不会再呼出来。片刻后,他突然站起双手拍桌道:“邱深!你这是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四个字,他的确说中了。我不仅“趁危”,她走到如今的“危”也是因为我。他这份指责,我只能接受。此刻我所有的愤怒,都改换面目变成了“恼羞成怒”,因此更被我压抑着,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怒气后面隐约有着一点快乐,像山间一股清涧终于冲破了岩石。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终于向某人说出我的心思。完全的负罪感,以及一点点接近燃烧滋味的快乐。
大概叫我的沉默激怒了,夏子骏转身就要走,却又回过头来丢下一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笑着说道:“魏睦她不会说西语。她说过了,她也不想学。”
听见我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后别过那张脸在桌子间碰撞着走了。
四周偏过头来看我俩争吵的人都回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谈话,好像从未中断过一样。
可我此刻只想告诉所有的人,整个北平城里,我才是跟魏睦最亲近的人。
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魏睦已经醒了。许是她为了通风,将门打开了一点。我透过门缝,看到她正捧着脸站在我那打开的书柜前,看着里面的书,像是在发呆。她在等我回来。
是她先发现的我。我正站在门外看她时,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随即笑了,伸手把门打开,让我进来。我瞧见沙发上那个饭盒空了。
“你,你先坐下。”
我被她推到办公桌旁,照她的安排,在我那位置上坐下。她坐到我对面那张椅子上。如此,我感觉她马上要开口说道合约的条款。不论她打算说什么,我都打算先将我与夏子骏的谈话告诉她。她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我一提起夏子骏,魏睦皱着眉,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说起了她在公寓楼下遇见夏子骏的事。
“他说的话,我开始时不懂。直到他激动起来,说我过得不自在,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可我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啊!我们之间的复杂,他全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跟他解释。所以我直接跟他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是我愿意的。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晃晃脑袋,感觉自己有些恍惚。
“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魏睦两字吞成一字地又说了一遍。
我点点头,感到房间忽然热了起来。
“那,对你这个说法,他领情吗?”
“什么说法?”她像忘记自己刚说了什么一样又反问我,随即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他为什么不接受?要是我,但凡是实话,心里话,我都接受。”
“实话?心里话?”
魏睦才明白我的重点所在。作为回答,她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我拿手撑着头,低头笑着。魏睦左右晃着想看清楚我的表情。最后,她发觉到我在笑,咳了两声,吞吞吐吐地说起另外的事:“今天中午的包子真的很好吃。我们家一般不吃冬笋,没想到包成包子这么好吃。”
我点头,本来已经平静的嘴角看着她时又扬了上去。
“你知道听你说这句话,我有多高兴吗?”
我打断了她夸包子的话,如是说。
“啊?”
“我感觉就像从未后悔过那样,实在太高兴了。”
魏睦的坦然,我到底不能及。
是我恨,恨自己不能尽弃前事,一路向前,也恨当初的我明明可以找到其他方法,偏选了最卑劣的一种。现在她还能在这里,我除了庆幸,更多的是后怕。可她却一贯冷静着,在我掉进漩涡的时候,将我带了回来。我再不用将心事封锁,归档,以求宁静。
如果不是她一句“不怕”,我还会说出些什么呢?恐怕下一句我便会说出“因为我欠你的永远还不上,所以,不管你要怎样我都肯”这种话来……幸好没有。不然,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后悔。
事已至此,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再拿我的“偿还”来挟持她。对于未来,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她并未将我放进去,我痛快地走开就是。
可叫她明白我的心思,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
“是的,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