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邱深提起,我才发觉到原来我生了病。我想是因为小时候被照顾得太好,所以,现在的我反而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没什么感觉。我的母亲总是在我还没开始咳嗽的时候就一杯杯梨汤地喂到我嘴里。这些我小时候的事,是我后来从母亲的嘴里听说的。虽然只我一个孩子,她还是很辛苦啊。
于是,我便想起了即将成为母亲的姐姐。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家伙会是个懂事的还是个调皮的呢?
总之,万万不要像我这样被照顾惯了一出门就惹麻烦的才好。
我正想着这些,邱深忽然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我仍将那只手放在他放的位置,眼睛追随着他的目光,从桌上一个个合上的文件夹上扫过去。
“那……如果你忙的话,我……”我在脑海中掂量着一个能说服他的去处,最后,我决定告诉他我要去看学校。可我的话还没出口,他却抢先说道:“‘我带你去看个人。我带你去看菱茵。”
“菱茵是哪一位?”
他想了想,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似下定决心那般拍了两下桌子,站起身穿上了本搭在他椅背上的大衣,并戴上了一条灰色羊绒围巾。我慌张地想起我又一次忘记把围巾给他了。我起身将本是给邱深织的围巾又一次地围在我自己的脖子上。虽然我这一条颜色好看些,可,怎么也比不上他现在那一条保暖。虽然送不出去是可惜的,但是就算送不出去,这围巾也已经跟他有关了吧。
邱深把未打开的饭盒又装回布兜里。我把他借我的书拿在手里,站在原地等着。
看他低头沉默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菱茵是谁。是双雪给我讲过的那个梨园名角儿吧?一位邱深曾喜欢过的人。她……竟还在北平城吗?若是我,恐怕一刻都待不下去,如果邱深突然变了心意的话。
“‘你们还是联系的吗?”
邱深把装好东西的布兜拎在手里,问我:“‘你知道菱茵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双雪给你讲的吧。她怎么说?”
“嗯……”我咽了口口水,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他说。邱深可知道双雪把他形容得那么无情吗?虽然我是不大相信的,但双雪其实并没有说谎的理由啊。现在我所能想到的,便是她那句“‘那些眼泪,他居然都没动容”。
“双雪她也是道听途说。你全当她是开玩笑的吧。”
邱深边说着边走过来,为我打开门。我端详他的表情,却什么都看不出。现在站在门边等着我的他,忽然和我初到香港那日在政府报道时的他重合了。他是一贯绅士礼貌的--不只是对我,这是当然。
我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没有拆穿我。
邱深没有开车,而是在前走着。我跟在后面,走过了几条街。他偶尔回过头来瞧我,可还没等我找到一句话来讲,他便转回去照旧走着。后来,我只报一个笑容给他。
他在想些什么呢?其实他已经跟那一位菱茵讲好了要对我说的话,是不是?可他会为我费这些心思吗?还是我又多想了?
他在前头走得越发快了,且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了。我急忙跑了几步赶到他身边,又加快步伐跟他并肩走着。他放慢脚步,把手放在我身后,说:“抱歉,我在想事情。我们慢慢走吧,前面那个胡同就是了。”
他的动作叫我有点不自在。我知道他是想叫我放松点,可我却因此离他近了好些。这不是个很亲昵的动作,可偏偏就是这一点叫人不能逃开。他开始讲起以前遇着过的类似的事。因为他一有心事便会步伐加快,所以在学校里总是独行。有时,他走得很远了才意识到身旁人不见了,原来那人早生了气独自走掉了。过后他还要找时机给人道歉。
大概是这么个故事吧,我没有认真地听他说,我的注意全在与想逃掉的念头对抗呢。
“幸好你没直接走掉。”他自嘲道。
我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虽然知道他过去的事情是叫我高兴的,可是,我离他的心思好远好远。他说的我没能全神去听,他不愿说的心事,却是我真正想要知道的啊。
我在他方才所指的那个胡同前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很有耐心地等我开口。
“如果你担心我与她的见面,我可以不去见她的。”
“为什么?你……你不关心吗?”
“也不能说是不关心……只是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做,如果你在担心这件事的话。”
“你觉得我这样太过了吗?”他这么问道。我不解他的意思,但看得出他有些怒气。我又说错了什么?
“邱先生!”
忽然我们面前的胡同里一面容极柔丽的女子闪身而出,脸上带着很开朗的笑容喊道。
邱深将脸上的怒气都收了起来,平静地喊那女子:“阿茵。”
我眼睛一发现她便难以移开目光了。她就是菱茵啊,真好看的一个姑娘。虽然穿的很朴素,脸上也没有粉黛,可她的眉眼是天生的好看,本来就不需要那些。我又想到上午在街上被那陌生男人拉住的事。那人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吧。怎么可能把我认成菱茵呢?不对不对!那个男人嘴里说的未必就是菱茵啊!邱深捧过的她一定是数一数二的角儿吧。那个男人定是将我认成某个他那个层面会欣赏的角儿了。唉。想到这儿,我心里真的太难受了。
只是,菱茵仍站在胡同口的位置,并没有走过来。邱深也仍站在我面前。我不忍心去分辨他的目光到底落在哪里。
我一把抢过邱深手里拎着的布兜,往胡同里走去。这一举动与其说是经过思考而决定下来的选择,不如说是为了我可笑的尊严,在菱茵面前显出我的一点大度来。
菱茵借过我递给她的袋子,往里看了一眼,笑道:“是鹤祥楼啊,多谢了。”说着,将我领进胡同里那间她住着的院子里。转身时,她朝我身后的邱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扭过头,瞧见邱深在我身后露出一种苦笑来。
邱深没有跟进来。发觉到这一点时,我变得有些紧张。特别在菱茵在进屋之后换了一副神情的时候,我忽然有些害怕她。她嘴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轻扭着腰肢来到铺席上靠墙摆着的方案前。再转过身,她手里多了一柄镏金的烟袋。她挪步向我,在我面前点着了它,吸了起来。一口乳白色的烟雾吐出后,她拿烟袋前端指了指我,笑道:“这个不准告诉邱深,他还以为我戒掉了呢。”说着,到我旁边的另一把红木椅上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于是,她那流畅的身段又叫我自惭形秽起来。
她又吸了几口,突然凑近我问道:“你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啊?”
我怕得忙往后躲,甚至连分辩都忘记了。
她又坐回去,扬起头并不看我,而是看着门口。
“我见邱深那副样子,便知道站在他身边的你就是那个人了。他那个人性子沉,不爱急的。你两三句话却把他点着了啊……
“邱深那样好的人,这辈子我遇到了,没能留住。今后怕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我又想起双雪的话来。
“你不怨他,怨他无情?”
菱茵把烟灰磕了磕,淡淡地说道:“怨!怎么不怨!不过,不是怨他……或许,怨我自己吧。如果我在二十岁的年纪便遇着他,那该多好啊……那时候我没这些劣迹,也算是姿质不错,兴许能配得上他吗?”说着,她冷笑一声,“我总是想,他会找个怎样的女人呢?一定不是个极漂亮的--漂亮的他见得多了。今天看见了你,我算是放心了。他总算凭自己心意找了一位。”
我默默地听着,我的失落像淋了一场大雨,在我心上湿答答地走过来走过去。菱茵说的话同双雪说的极像。当听到她们这番话时,我心里都是先涌起一股喜悦,又叫我狠狠地压抑下去。我不可以抱那样的期待啊。在我的想象里,邱深那种风度,一定要配一个菱茵这样靓丽的女子才是。如果换作是我,连我都要替他抱不平了。
菱茵笑着转过头看着我,这笑容倒同刚才在胡同口她的笑容是一样的。她这样笑的时候实在可爱。
“我倒没什么可心疼的!这便是报应吧,连邱深也走脱不掉,叫他遇上你。”
“我有什么能叫他喜欢的?我……”
“你过些年会很漂亮的,你信我。我见过的女孩子可多了。”
我对她的期待报以微笑。虽然,这对未来的假设并不能成为邱深选择我的理由。
“而且,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觉得他好么?哪还管那许多的。”
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里了。我正是如此喜欢着邱深的。
“没错,正是这样。”我笑着答。
“对吧。你看,我刚刚才见你,可是我也喜欢你。”
“谢谢你。”
菱茵把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耳朵,眼里现出一种悲伤来。
“你讲道理,这是好的。可你答应我,不要跟邱深讲道理好吗?”
“什么意思?”
我的耳朵叫她摸的有些痒,于是我自己又拿手揉了揉。她瞧见我的动作笑了。
“他那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讲道理。他是该生活美满的,如果能再多些冲动的话……不过,这我便不清楚了。”
她的话叫我心疼。至此,我明白邱深不是无情。他只是照自己那样活着,对人照亲疏区别着。只是,他的标准,一同他办公室的那书柜里的书一样,上面写着只有他心知肚明的编号。
可我心里是清楚的。菱茵说的不正指向……那一件事吗?不论邱深可有后悔过,那件事,可完全算得上是冲动了。也是因为那件事,我忽然发现自己所看到的邱深只是他许多面中的一面,并且恐怕不管我爱他到何种程度,我都无法完全看清他。这个界限是该有的,为了两人的相处能更安稳,各人都有些秘密也无妨。可,连菱茵都带我见过了的邱深,坦诚到这个地步的他,是否其实希望我能多了解他一点呢?
“你跟我说说吧,你们现在如何了?”
菱茵把烟袋放在小方案上,转过脸来笑着看我。
“我们,没有如何。”我只得这么回答她。
“你不必顾虑太多,尽管说吧。当初邱深和我说得很清楚,我也都能接受。我跟你说这些啊,可能是因为嫉妒你呢。”她轻笑,由这笑引得一阵咳嗽。我想拍拍她的背,她挥手拒绝了,说道:“老毛病了,以前唱戏太狠,嗓子坏了。”
“我喜欢‘游园惊梦’。”我道。
菱茵坐直了,清了清嗓子,好似要开口唱上几句,可身体又立刻软下去了。
“别喜欢那个,现在先别喜欢。过上二十年再喜欢吧。”她又拿起烟袋来,放在嘴边没有吸,只是愣着。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只见到院子里一树枯枝。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我向她道歉。
菱茵伸过手来拍了两下我的脸,很温柔地笑着说:“你只是有很多很多的爱,多到恨不得替别人去爱。我真希望遇到的每一道难关,你都能轻松渡过。好了,去把邱深叫进来吧,我去热饭。”
至少在这一刻,我是以为自己绝没有菱茵说的那么好的。到后来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她并没有在形容我的“好”,她只是在描述她看到的我。
我答“好的”,正要去外面把邱深叫进来的时候,菱茵把我叫住了。我回过头,见她眼睛竟在我回身这一会儿湿润了。
“好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对他。”
我被心上的悲伤压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地叹出了一口气。
我多想问她,到底如何才能对一个人好?我是从心底里全然地希望邱深好的,为了他的好,我甘心就此离开他,哪怕从此一生漂泊也愿意。可我的父母,他们是希望我好的,却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给我伤害。或许我也如此,我阻止不了有伤害找到邱深身上,甚至都无法坦然地拥抱他。我能够做的,只有在他靠近我的时候尽力丢开所有一激便起千层浪的可怕感受,将他的眉目神情一遍遍地记下。
或许,本来就是如此吧。如果离开他可以算是对他好,对我来说还会容易一点。我本来就是个懦弱极了的人。
我到底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迈出门去。菱茵那神情剖开着我的心,叫我看清楚里面都是些腐肉烂血,根本没有一处健康的地方可以用来放置我对邱深的情意。
我一直走出了这个院子,才看到倚靠在灰砖墙上的邱深。他正在看那本《草枕》。我都忘记书是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了。大概是我慌慌张张地从他手里抢过饭食的时候调换到他手里的吧。
见我出来了,他把书合上,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刚才我态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他话一出口,我俩都感觉到一种不对劲。他偏过头去不看我。而我觉得这话奇怪在我俩已经比这样道歉的关系要亲密得多,是这样吧?他这话,倒像是跟刚认识的女朋友说的话。而我们已经走到看不清对方样子的地步了。
于是,我俩又同时开了口。
我说:“没关系,没事的。”
而他说的是:“我要跟你道歉的事,正多着呢。”
他的话叫脸上挂着释然表情的我局促起来了。阳光从我背后照过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也皱起了眉。
“先,先进来吧。”我向院子的方向扬了扬手。
“好,好的。”他应道。于是跟在我后面迈进了院子。我分明地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旅馆的那件事,他的“冲动”。
我蓦然转身,从他手里抢过那本书,又将书拍在他胸口上,先咳了一声找到一种清亮的声音说道:“以后不要总是道歉了,好吗?”说这话,本来是想靠命令他获得一点玩笑的意味的,却还是成了一句不上不下的商量。
邱深一双笑眼看着我,站在那里,由着我把书拍在他身上,说:“好,照你说的。”
于他而言,那件事已经沉重到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迈过去的了。可我不愿意看他这样责备自己。我只是还不懂自己,从那时候到现在,到底是如何爱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