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人名浏览一遍将耗神又耗时。我还是决定从与高乔晟关系亲密的着手,也能从这个过程中更了解这位警察局局长的经历。至于无暇顾及的那些名字,我只能等进一步的线索出现,再去验证。
高乔晟有个弟弟叫高乔星,他们兄弟两个不和,这在北平城算不上个秘密。高乔星十几岁时因为和洋人斗殴被抓进了警察局,关了一周。据说挨打的洋人那边没做任何要求,反而是他的亲哥哥主动下了命令,要他在铁窗底下长长记性,硬是给人关了进去。为这事,高老太太还到警局去闹过一场。出狱后,高乔星先是在原先的鹤祥楼后厨接着干了半个月,后来不知所踪。小邵给我的资料上还有一句:许是已经离开北平。
高乔晟当这个警察局局长,当然需要平衡在北平生活的洋人、日本人以及北平百姓的诉求。他对自己弟弟下的狠手足以告诉别人,他不会偏袒同种血脉的中国人。这件事,让北平城里说着蹩脚汉语的洋人、日本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当然也会使高乔晟在北平政府里成为众矢之的。他的“公平”,是冷酷无情,是利益至上。拿这件事要他脱去警服的可大有人在。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局长的位置坐到了现在。他背后一定有股势力在支持着他,这一点显而易见。
如今,他将目光放到了邱家上,会否与他背后这股势力有关呢?
那个在邱应的饭馆里,被黄奇翎开枪打死的人……正巧刚从监狱出来。他会与高乔星有关吗?可高乔星进局子是快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和邱先生刚从国外回到北平。照常理来看,如果这个人本就是一步死棋,他们怎么会十年前就想到这一步?
或许是该查查高乔星的去处了。要查,还不能让高乔晟知道。那天他没有随便抓我进去,而是设下那么一个圈套,就是为了表面上不与邱家撕破。如果我们先暴露出对他的怀疑,接下来都会占下风。
不过,那日小王倒是没有暴露。他与我们的正面联系不多,通常是将消息传递给小邵那一层的人,然后再由他们之手传到我们手上,我们再将消息传递出城。因此,之前虽然听说过小王戏演得全套,他的冷静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实说是做情报工作,我们并不完全了解北平城内所有的谍报员。有些人我们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如果命令要求我们去接应,我们当然会尽力地去提供帮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完成属于我们的这一环,确保不出现任何疏漏,确保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在我们上面还有至少三级情报人员,负责更重要更紧急的情报传递和更为艰难的情报获取工作。
到了夜里一点钟,我才将这份五十多页的名单翻到一半。虽然知道小邵在政府档案部工作,可要整理出这么一份名单来,他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我做好标记后,将文件收进袋子里,锁到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日程表明天那一栏里写着与法国伯恩布艺的代表开会。法国的飞机到北平应该是三点钟。我估计明晚结束工作多半要过七点了。那么,明晚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
她会希望我去吗?我在场时,她总有点紧张。只有她到北平来的当晚,我们刚在沙发上坐下时她还算放松。明明自己刚从家里逃出来,居然还问我衣服上的血迹洗不洗得掉这种问题。登时,我悬着的一颗心不知该落到何处去。
那时,她是已经疲惫到忘记紧张了吧。
我怎么想着,还是不放心。邱先生说得没错,那间公寓是该装部电话。不然我在那里的时候邱先生要找我就费事了。我当初找公寓的时候还很满意这一间没有提供电话。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是不给自己留下打扰她的机会吧。因为知道自己忍不住,所以干脆不要电话。我想着,工作忙起来,便会没时间想她了。
如今我果然后悔了。明日,就明日吧。找李蝉去帮我这个忙。
我将日程本合上,起身到二楼的卫生间里拿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人,居然还微笑着。
躺下后,我再睁开眼,正是七点钟。我洗漱完了下楼,果然看到邱先生正坐在餐桌边边看报纸边吃着早点。他总是六点半钟起床。除去倒时差的时候外,我从未见他迟起过。
我在餐桌旁坐下。邱先生放下了报纸,问我:“今天下午跟伯恩的会你不必去了。我给你放个假。你把材料准备好交给王秘书,叫她跟我去就行了。”
我喝一口南瓜粥,道:“伯恩那边早准备好了。王秘书一直跟着这次的合约。一会儿我去了,跟她再讲一遍那几个重点。这样下来,叫他们签我们的那份合约是不会有问题的。”
“你下定决心了吗?”
邱先生直视着我问道。
我点头。我已经决定向魏睦隐瞒我这第二重身份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同时,我也决定向魏睦表白我的心意,尽早让我俩的事安定下来。
吃过早饭,我开车载着邱先生到公司去。我本来想着用公用电话打给李蝉,没想到他一早就出现在公司二楼。
他看见我和邱先生一道从楼梯口上来,先跟邱先生寒暄了几句。邱先生走后,他才将手里的一本广告册伸到我面前。
“我们公司的新业务。嗯,你看看,德国的进口机器,比之前那一款可利落多了。”
我笑着接过来,随手一翻,见到一张折成手掌大小的纸夹在其中。是昨日他来邱宅检查发现了什么问题吗?我仍旧合上画册,叫他到我办公室里坐一会儿。
李蝉刚要挥手拒绝,我便推着他往走廊去,劝他:“好不容易偷会儿闲,你这就走了?”
他倒仍是笑着的。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从我念大学认识他那会儿就没变过。李蝉一路来算不上顺风顺水,但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关,他总看起来是这副样子。我知道,是他性格坚强。我正认识了另一位同样性格的人。这下,对待李蝉的温吞,我不再觉得急躁了。
我俩进了我那间十三平的办公室,各自坐下。这时,我才跟他提起魏睦公寓里要装电话的事。
他停下了动作,连眼也不眨。我知道,他这样是在思考呢。片刻后,他开口道:“那姑娘没事儿吧?”
“嗯?什么意思?”
“她就是个普通姑娘?”
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北平讲“姑娘”,有时特指的是揽客的那种。如果是小邵问我这么个问题,兴许我能立刻反应过来。可从李蝉嘴里听到,我很难想到那处去。
我身边的人,或是独身,或是有个几房太太,而娶了妻再无绯闻的单李蝉一个。李太太我见过,人很和善。他们二人在一处站着,都笑眯眯的,简直天作之合。
“不是!她还是个学生。”我跟他解释。可他摇摇头,甚至还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错上加错了。
“是,我以前是流连过梨园,菱茵那件事你肯定是知道的。我只是捧她的戏,余外的从未做过。”
“可你捧她的戏为了什么?为了艺术?人家可为你把这艺术都扔了。人是华服也脱了,浓妆也卸了,你倒是腻了。”
我发觉这人想法真是根深蒂固。想必平日里对那些个三妻四妾的他一定很看不惯。偏偏他又面不改色,我只当他不在乎了。唉,解释不清了。我抱臂往后一靠,本想着由他自己分辨去吧,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一会儿你去见了魏睦,你就知道刚才你想的那些全不对。”
李蝉似有所懂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我把刚才他递给我的广告画册冲他晃了一晃,表示我知道里面有东西。
他也清楚我这个动作的意义,却打趣我道:“这款新的机器可要贵上一倍,你不怕吃亏了?”
我冲他扬扬手,说:“你别说,今天你必须给我装这个。我下次去了看见跟这上边画的有一点不一样,一定找我哥们儿揍你。这么说满意了吗?”
李蝉听了我的话,开怀笑了几声,问我是否放心他一个人去。
怎么说呢……李蝉这个人一直很靠得住,为人正直,诚实,但不死板。或许有些死板,但不至于至死方休。但今天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见魏睦。万一他说错了话呢?“万一”的风险已经够大了。
我示意他等一下,拿起桌上的电话往家里打过去。如果双雪在家的话,还是拜托她再跑一趟,带李蝉上楼去。
第一遍电话打过去,是王妈接起来的。她说双雪一夜未归,她正担心呢。我跟她解释,说双雪昨夜在护理学校的女同学家过夜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王妈的絮语,我挂断了电话。李蝉手扶着我对面椅子的椅背,等我跟他说明情况。
“这样你看行吗?一会儿你去我家,等我家那个妹妹回来了,叫她带你去。”
李蝉点着头,伸出一根食指冲我点了两点。我笑着接受他的调侃。
他走之后,我便把王秘书叫过来,把下午会议上要注意的强调一遍。她很诚恳地一一记下,还反问了几个问题。我想下午的事是没什么问题了。
看着王秘书,我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她低头记下我的话时,耳朵上一直戴着的那副珍珠耳环不见了。
我拿笔指了指她的耳朵,问她这事儿。她不好意思地笑,回说样式旧了,戴着俗气。
“邱先生,你不太关心女孩儿们这些东西吧?你可知道不论是耳环还是发型,都是有期限的。过了这个季节,再好的也不好了。”她拿出一副热切的口吻讲道。
我是有点不甘心的。她嘴里说着的“期限”我不大在意。每次宴会上女宾们穿着戴着的都大同小异,看久了眼睛累。既然那副耳环的样式别人戴过了,也就不能再给她了。
把王秘书送出门,我这才闲下来看李蝉给我的留言。既然他用这种方式交给我,即是说这事儿可以缓。我展开那一张纸,里面有两行李蝉写下的字:
昨日不便说,恐叫对方察觉。一楼电话被窃听,但窃听器是很低劣的,其实只影响通话音质,对方很难听清对话。
我这才明白昨日邱先生为什么先站在门口问我去了哪里,我回答时他又将房门关上。他是怀疑家里的人,以此来告诉那个人我们将要谈论的是我的事,而非其他。
可晚上,家里一般只有王妈和双雪在。她那副小心的样子……总不会和小王一样,是做戏吧?唉。
我将纸条烧掉,看看时钟,已近十一点。从十一点起,到十二点半是我们这条街上大部分公司的午休时间。现在街上估计已有趁着上司不注意偷跑出来,赶在餐厅人满之前用餐的人了。
我站起身,把领带松一点,到窗边往下看。下面果然已经有不少人再往隔条街的饭馆走。我想着下午没事,可以去见魏睦了。或许我买些吃的一并带去?当初在香港,她总是在记路,这次来了北平,她还没记路的机会。估计她是不会自己出门吃饭的了。不过还好,九点多给家里打电话时双雪说她刚回去。她应该给魏睦弄了些吃的。
我打算分辨下人群,判断一下今天中午哪一家的食客会少些。正张望着,竟然在人群中瞧见了魏睦。她就站在路口那里,既不往前也不转头。难道她是来找我的,可到了楼下,找不见大门吗?
我实在太过惊喜,盯着她那身影许久,才回过神来转身下楼。
我边下楼,边将领带重新系过一遍,将袖子纽扣扣好。出了门,我的热情叫寒风吹成了担忧。从她公寓到这里,至少要走四十分钟。她怎么走过来的?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走这么远来找我?越想着这一点,我的脚步也越快。
魏睦并没看到我,却忽然慌慌张张地朝我这边跑了过来。我生怕她是遇到了麻烦事,赶忙推开身边的人跑过去。可是,她身后并没有人在追她,甚至都没有人是在往这个方向走。
魏睦如此地慌张。我本想跟她打个招呼,没想到她竟直接撞在了我身上。登时,她竟没觉得痛,还再向后看着某个我看不到的人。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臂,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
魏睦嘴里念着对不起,这才回过头来看我。见是我,她很惊讶。
她的脸叫风吹得泛起一层白,眼圈却红了。我挤出一个笑容来,问她:“你怎么在这儿?是特意来找我的吗?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还是很慌张,再加上刚才跑过一段路,还在喘着粗气。听了我的话,她摆着手,答道:“不是……”
不知为何,在她回答我之前,我已经预感到她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