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有听到过早春的时候,冻在屋檐上的冰趁着人们还没苏醒赶快融化的声音吗?小的时候,我总以为春天是悄然来临的,直到有一天,我清晨时醒了,实在睡不着,走到院子里。清晨凛冽的空气让我鼻腔刺痛。我看到屋顶上堆积了半个多月的白雪原来已成灰色,此时像泥潭中的雨水一般,灰黑色的雪水顺着半剖开的管道留下来。屋檐那一圈剔透的冰上面也覆盖着肮脏的一层。我曾经将屋檐上的冰作为什么纯洁事物的喻体吗?那是多么虚伪的句子。
可是,冰融化滴落的,却仍是干干净净的。冰仍旧是冰,不论是在杳无人迹的雪山上,还是在人居的屋檐上。它是干净的,纯洁的,从前的我没有打错比方。只是,在这个新的情形下,距离没有缩减一点。
我怎么会觉得邱深比我的父母还要亲切呢?当我睁开双眼,是他的脸在我眼前,从模糊到清晰,随之又一次模糊。我曾经多少次告诉自己,不要过度依赖一个人。我曾以为这经验教训是因着依赖他人,他人终有一天会背离我,是因着他人全不可靠。我曾以为,只要我将我与他人的距离把握好,时刻警惕着不要陷入依赖别人或者说是自己贪图清闲的陷阱,这样我就不会在与人交往的时候遭遇背叛,感到苦楚。因此,自出事来,我从未怨恨过任媛。我只当她一时被自己的情绪所害,受害的是她。有一天抽身出来,懊悔不已的是她。我既然无力去救她,更不能让自己也为情绪所害,说什么怨恨的话。
可是这一刻,当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的时候,当我连忍住眼泪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哭到睡了过去的时候,出现的人是他。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可我害怕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是我自己蠢,是我的错,害得自己落到这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一定要抛弃些什么才能继续走下去。我没有勇气联系我的父母,也没有勇气就这么离开沈阳。最好的结局就是邱深找到我,在所有人找到我之前。
这看似是个不得已的决定,实际上,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希望出现的人是邱深。我需要他在这一刻出现,安慰也好,责骂我都好,我需要看见他,我才能一直记得为什么我仍要面对这一切,为什么我要跨过心里的重重阻碍,好好思考眼前的灾难。
于是,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不想依赖别人,是因为此刻在我心里的这种极端的恐惧。我意识到整个过程我丝毫不能控制,发展到如此阶段,我只能在他出现的时候拥抱他,确认他的存在,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抗拒的道路。我的喜悦那么真实,好似所有的悲哀如浓雾般被拨开,我又看到百种美好,千种留恋,万种满足。可是,在这一切感受的对立面,是我一时还不能想清楚来由的恐惧,烧灼我心。
在他开的车上,我知道我们在去我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关于冰的比喻。邱深是冰吗?不论我是对是错,不论我决定往哪个方向行进,不论这个方向是不是完全因着他才决定下来的,我越是依赖他,就越是发觉到摸不清他的想法。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却只是三个月之前。在香港,我看到邱深与抚子站在一处,谈笑风生。我确认他是看到我了,他的确是看到我了吧?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回应。若我对他真是特殊的,这又算什么?
车停了。邱深什么都没说,可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我突然觉得压力很大,他陪我走到这里,会否已经疲倦?我已经将我的额度用光了吗?那我现在该怎么做?是的,我该快些下车,快些离开他的视线,这样总能缓和些,对吗?
我的母亲从房子里出来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的心里就只剩下害怕。可是,我不得不下车。就是这样一个时刻,我必须逼着自己去面对。
于是,我就这么进了院门,连告别都没有。在我的母亲拉住我的手臂时,我竟然被吓了一跳,想要躲避,绊了一下。我忍住了没有回头。
当我在我房间的床上坐下,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刚才这一幕和那天是多么像啊……我只顾自己往前走着,却没有回过一次头,就此定下邱深的什么,太不认真。不是为了给谁一个机会,让时间再提供些心意的线索,我只是发觉,初时那种恐惧已经散去了大半。现今我已经冷静得多了。
只是还未道别。邱深说过,他只停留三天。
又是一夜无话。我不知我的父母在考虑什么。我也有我要考虑的事。
在心中想着,三天又或者是三年的以后,我慢慢睡去。
第二日,我醒来时是早上六点钟。窗外的天还没亮,我打开床头的小灯,屋内的陈设出现在我眼前。就在小灯怎么也照不到的我房门与地面的缝隙,有一条暖黄色的光带。我脚步轻轻地推开门,看到我母亲坐在餐桌旁,背对着我。她的双手来回开合,我想她是在织什么东西。
很久以前我就想和母亲学习织围巾,那时候我还没有可以送出花费半个月时间织好的围巾的对象。我只是单纯地崇拜着手巧的母亲,不论怎样复杂的花纹,只要我见到别人戴了,心里喜欢,她就能织给我。可是,我母亲的眼睛却不是很好了。餐桌那盏灯很暗,毛线针那么细,如何能看得见?我一想到母亲是这么的爱逞强、要面子,心里说不尽的酸楚。
我悄悄地走到母亲身后,看着她一针针织着,是给小孩子穿的小袜子。母亲正织到虎头的耳朵,眼见就要织好了。
“妈,只差这么一点,等天亮再织不好吗?这光太暗,对眼睛不好。”
我母亲像早知道我在那里一般,只把眼镜往下挪了挪,揉了揉眼睛,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说道:“昨天的消息,你姐姐有孩子了。你还不知道吧?”
“哪个姐姐?”
“三姑家的那个。”
“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我说着,坐到她右手边去。
“虽然说是刚知道的消息,孩子可有四个月了。你那个姐姐心大,你也知道。”
“嗯。”
“对了,”母亲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姐夫工厂那边倒不开,想让你白天里去陪陪你姐姐。我跟他说你很有空闲,你又喜欢孩子,会愿意去的。”
“你已经答应了啊。”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笑着摇摇头:“什么时候去?”
母亲歪着头看了看手中的小袜子,随后说:“就今天吧。你起得还挺早,一会儿梳洗了,带上我织的这双袜子,先给你姐姐贺喜去。”
今天?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舍。我想着虽然现在是个等待的阶段,我没道理叫邱深与我一起等一个困局的转折,但我至少该和他讲清楚,让他明白我不是拒绝他,我只是需要时间。可是,看母亲这副样子,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提这件事。我的心翻来覆去地煎熬着,可我知道,我看上去就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而已。母亲她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盯着她手里的针一来一回,那虎头的图案就要出来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撑起一个微笑,看向她的脸。
这时,她突然开口说:“你把那些个想法都收一收,在你姐姐家里好好待着。我和你父亲会替你去辗转周旋。别操这份心了。”
说完这番话,她脸上的表情一丝没变,或者说,她一直都没什么表情。我很害怕,总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把手伸过来打我。过了一会儿,她仍旧是那副模样,一声不响地织着,可我仍是害怕。我真希望她能说一句“别怕,我们在这儿呢”。这样的话是从哪里看来的?还是我曾对自己说过的?都不是,我记得,是在火车站,邱深在我耳边说过的,“我在这儿,别怕”。
又想到邱深,在此刻,我意识到我是不可能与他道别的了,我直想哭。先是喉咙突然堵住似的透不过气,然后脑子里一闷,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急忙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却听到母亲在我身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坐到书桌前,我想到我可以写信给他。姑姑家的那个姐姐比我大上不少,疼爱我,又开明,一定会想办法帮我寄出去的。我拿起笔,蘸了墨水,才又慌张地发现身前这张纸的一角不知何时被小孩子涂了画。一顿翻找后,竟没能找出一张干净的信纸。我盯着染了墨水的手,眼泪一颗颗连串地淌到上面,有一半成了蓝色,另一半还圆滚滚的露珠一般透明。
后来,我在桌上伏着哭了很久。直哭到我以为这些都是一场梦,在心里数着三二一,梦会醒,然后抬头,继而看到沾了墨水的双手。
这时候我完全忘记了邱深曾问过我,要不要跟他去北平。许是,在那样一个时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条路,给那样的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