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此刻看到阿七,我不是很高兴。他冲我招着手,越来越兴奋。我从门口退回到房间里,想要装作没看见。
是因为我已经利用完他了吗?
我坐到餐桌上,看着桌上摆着的花瓶里那一枝红色的康乃馨。花瓣边缘已经枯萎成泥土一样的颜色。风从我正对面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把这枝花的余香吹到我的脸上。我越是想忽略阿七,就只能在心里想着邱深,想的是数月前在香港遇见的邱深。我想他的笑容。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尝到了雀跃的感觉;他与我似远似近,于我这朵不知名花朵上短暂停留,又盘旋许久,而我呆呆地在原处,看着他的身影发着痴。
可是,当我的花瓣开始枯萎,当时间一长,我们互订承诺,故事就变了。他没有离开。于是,蝶恋花倒显得无情无义了。确认到这一点的快乐还在我的心上,我的手颤抖着,将这枝康乃馨从花瓶里取了出来,它茎上带着的水溅到我手上,凉丝丝的,有些滑腻。
看着这迟扔的花,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动,想做些什么。不论是做什么,只要不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就好。又一阵风吹过来,风中带着邻居家的饭菜香。我闻见了,竟然干呕了一声,胸口真是压得难受。我还没想清楚,人已经站到了门口,甚至脚都已经踮起,像是一个习惯于窥视的人那样,并不需要为这一套行动动多少脑筋。我不知道这几步我是如何走过来的,记忆出现了缺口,可我并不在乎。
我看到阿七还在那里,只是人蹲着,手臂围在胸前,将衣服裹好。外面风应该很冷吧。他看起来很失望,人前后摇晃着,眼睛呆滞地看着道路的一边。
他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呢?好奇成为了我能感知到的唯一。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已经被我抛到脑后去了。又或者是已经完全摄住了我的思绪。
我终于还是推开了门,往院子外走去。阿七看到我,眼睛一亮,站了起来。等我走到院子门口,他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这个等我等到面无表情的人,为什么会在我都没解释我刚才忽视他的举动的这一刻,就笑逐颜开。但是这害怕的感觉很快就散去了。我想起了过去许许多多个时刻,我也不能理解有些表情。但是这无关紧要。与我想做的事情相比,能不能理解阿七的表情,能不能在察言观色上做个高手,并不重要。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我的声音有些小,他没听清,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在心里想,除了这么一句,还能是什么开场白呢?
“哦,没什么事。就是今天我在码头看到一个男的和你在一起,我有点不放心……”他好像忽然想起来要别扭一番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我也没什么放不放心的,但,我就想来看看你……”说完这一句我不太明白的话,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等我给他一个回应。
“嗯?”
“我是说,如果你已经有对象,或者那个人是你的什么,我想知道。”他这么补充道。我感觉到被冒犯,但是,我不敢确定要不要讲出来。阿七想知道在我难过的许多天里唯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是我的什么人,可能只是单纯的好奇呢?可能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措辞不够体面,不够委婉。我回避着他的眼神,却在记忆里找寻着将我从地上拉起时,他的清澈目光。我怎能不去相信阿七是个好人呢?在这些天的难熬日子里,阿七帮了我许多。至少我应该给他个机会让他把话都说完,然后再评判他的用心。哪怕我现在多么想转身回到房子里去。
“哦,你那天看到我们了啊!”我选择给出没什么意义的一句回应。阿七应该能从我的话里听出我还是挺愿意谈下去的。因为他又继续说道:
“是啊!我看到了。那个男的看上去很有钱。是你的结婚对象吗?他之前怎么不来找你?嗯……那,你以后还去码头吗?”
“或许会去。”
“好吧。”
阿七放弃继续追问我和邱深的关系了。我松了一口气,冲他笑了笑。
我没法告诉阿七,邱深的确是我的结婚对象,至少是我希望的那个对象。实际上,我现在忍着转身的冲动,还站在这里和他说话,都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是个更光明磊落的人。我知道我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我永远也没法像邱深那么好,但我不能放弃。
“你爸妈不在?”他撇出这么一句。
我想他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是想得到答案。如果真是这样也好,我还没准备好回答他可能问出的问题。比如,你为什么不和你爸妈好好说清楚?你为什么害怕跟他们说,你一直都很难过,想要人照顾?因此,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也撇出一个问题来。我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又揉了揉脖子,我看到他抬起的手臂内侧有光亮的汗水。他说,因为知道我住在这附近,干完活想着过来转转,刚好看到我在门口下了车。
“那人的车子也算气派。不过你知道吗?外地人来奉天租的都是那样的车子,你别叫人给骗了!”
我笑。他不知道我笑什么,一瞬间愠色冲到脸上。一瞬间之后,只剩下一些些羞愧。
“你想喝水吗?我倒杯水给你?”我问他。
“不用,不用了。”
“你找我来就是想问这些话吗?”
他将手指放到嘴唇上,我知道这是烟瘾使然。他做着这个动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爸妈不在家对吗?这条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就算邻居家有人,也该在忙着做饭,对吗?”
我点了点头。我本来没想点头,可他还是捕捉到了我的动作。他笑了,露出孩子般的虎牙来。我忽然想起过年时候见过的一个记不得是谁家的小男孩,也有这样的虎牙。但是阿七一笑,脸上的皱褶也挺明显的,就完全不像个孩子了。
他说既然我爸妈不在,我也没事做,不如一起在附近走走。
“我很少这个时候能闲着,还不知道奉天城哪里风景好,真想趁今天这个机会去看看。”
我听出来他这话是在求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揉搓着褂衣胸前的那颗盘纽,高度正好在我眼睛一瞥就会注意到的位置。我真受不了这样难为情的气氛,再加上他已经迈开了步子,我只好跟着他沿着我家门前的这条路,往大街的方向走去。这是我以为的我们的计划。事实上,在走到快到街口的时候,阿七猛地拽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了旁边的胡同里。我紧盯着他的脸,盯得他慌了,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我挣脱了他的手,往胡同外跑。刚一背过身,一张手帕就将我的半张脸都掩了过去。或许不能算是手帕,那只是一块叠起来的麻布,布面纹路粗糙。不知道是什么浸湿了这块布,我只感觉到鼻梁因为受到压力而非常地痛。我几乎是主动闭上了眼睛,以为我妥协了他就会放开我,我就不会感觉这么痛了。
在我最后一点精神消失之前,我认识到非常可笑的一点——那布上一定是某种迷药。我的人生,又要迎来为别人提供他们斥骂我品性的证据的时刻。
幸运的是,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我还没能想到邱深。
想要保护我,却又犹犹豫豫,不知道如何提出才不会伤害到脆弱的我的邱深。
被迷晕的时间里我没有做梦。但我想是我做了梦,又把梦忘记了。总而言之,当我在木板车上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全是泪水,我的眼睛已经因为哭泣而不能完全睁开了。稻草一根根地将我眼前的黑暗分割开。偶尔有不知哪里照过来的光,一闪而过。我的双手被绑住了,手腕紧贴在一起,是我身上唯一有些暖意的地方。
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的这一生就到这里了。随后感知到的是疼痛。
随着我的意识和身体逐渐从迷药的控制下挣脱,痛楚从眼角、从手肘关节、从小腿上与车板接触到的皮肤处生发,如织网一般将我扣在车板上,不能动弹。我的身上是稻草。车子颠簸着,稻草现在已经散落得不能挡住半分夜晚的寒意了。
这是往哪里去的路?我似乎有些印象。我想象着眼前这些店铺正门的模样——这是一条由旅馆、当铺、小百货商店组成的街道……是去火车站的那条街吗?还是去渡船码头的那条街?
我还有没有机会逃脱?
车依旧颠簸着。过了一会儿,车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慢悠悠地拐过了一个弯,然后又行进。我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往火车站去的路了。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曾经赖着我的表姐来过这里。那时候,我姐姐的继父带来的儿子受家里经济所迫,选择了离开沈阳,到外地去。我和我姐姐去送他。
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很羡慕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而小小的我连去火车站送人也当做是充满冒险的旅程。如今我终于有了远行的方向,却只是一个方向,永远只是一个方向了。
如果我真的逃走了呢?或许是在到了火车站的时候,我可以向车站里的人们大喊着求救。或许,就在车停在火车站附近的时候,我趁着阿七或者不论是拉着车的谁不注意,就这么跑进人群里。
然后呢?
我还能回家吗?我要怎么回家?打电话叫我父母来接我?他们要是不来呢?要是假装没听到我的电话呢?
如果他们来了,他们也许是会来的,来到一个什么地方把我接回到家里去。他们一定会承受比之前更大的压力吧……怎样的我才会遭遇这种事情呢?他们的耳朵里会充斥着这样那样对我的批评,而他们再也不能说是有人污蔑我了。证据就在这里,在失踪了又自己回来的我这里,就写在我的脸上。
车忽然颠了一下,我捂住嘴,差点叫了出来。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距离我不多的逃脱机会,就剩下一小段路了。我偶尔可以看到从火车站载客往城里去的的士闪过惨白的车灯。车灯的照射让我意识到自己很清醒。迷药的效用至少在我的头脑里已经完全过去了。刚才那些可怕的念头都不是我在犯傻,它们都是合理的推测。我现在要做的决定,就是到底要不要逃跑,到底哪一种未来是我能够承受的。
这样想,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我闭上眼睛,想起家里那枝被我从花瓶里取出的康乃馨。它的花瓣的颜色仿佛浸透了血一般,慢慢地暗下去,却是越来越红。在花瓣卷曲起来的边缘,泥土一样的颜色,此刻想来让我觉得后颈贴着衬衫领子的地方有些黏腻。是花茎上混着汁液的水吗?还是在某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泥巴被塞进衣领,短暂的凉意之后是漫长的、弥漫在漫长岁月中的不安的汗水……
我忽然觉得好笑。阿七难道看出我的不正常了吗?难道他盯上我,就是因为知道,在这条往火车站去的路上,哪怕给我机会,我也不会逃走吗?假如他并没看出这些,我倒想和焦急地拉着车的那一位,不论是谁,说一句:别紧张,我不会逃跑的。
我闭上眼睛,很安宁。车是摇晃着的,可我不在乎。这条路越长越好。我还是那个摔倒在码头上的我。
可是突然,我全身上下的皮肤感到一阵焦虑,就像画报上画着的电流流过电线的漫画那样。安宁瞬间被驱散了。车轮嗑在石头上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驶来的马车发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最终落在我的耳边。我真的要这么做吗?我又问自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做一个懦弱的、悲哀的逃避者?
只有一个人会让我对自己可怕的计划仍心存怀疑。就在今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曾经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感到高兴。我怎么能不留恋他的眼睛?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总让我想提前支付出什么。看着那么好的邱深,我越来越不安,直觉上相信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事情还能更荒唐吗?
我已经决定了被拐走也不逃脱,可是现在,我想改变我的主意了。我实在是还有话要对他说。
车越来越慢了。我推开挡住视线的稻草,看见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广场的地上有好多人和衣而睡,从我这里看过去是黑色和更深的黑色的区别。路灯能照亮的范围很小。车停下了,随即脚步声传来,我连忙闭上眼睛。
稻草被翻动的声音。我的眼皮因为紧张而抽动了一下。
然后是阿七的声音。他在自言自语:“没醒……怎么回事?”
他往远处走了几步。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想着现在就跳下车去,向看见的第一个人求助。
远处,手电筒的光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晃动着。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列车员。此刻,阿七还在张望着什么,背对着我。我不能再等了。
可我没有想到我的腿还不能跑。我小心地从木板车上下来,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被自己绊倒了……
阿七听到我发出的声音,转过身来。他盯着倒在地上的我,像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样。
在他背后,我看到那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往我们这边走来,他手里的手电往我的脸上照着。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我竟然如此幸运吗?正好了碰上巡视的列车员。我撑起胳膊,正想喊出一句救命,然而,他却走到了阿七的身边,将身上的制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我听见阿七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
“那这姑娘就交给你了。”
随后,尽管我是极不情愿地,还是被这穿着制服的男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拉扯着往火车站走去。
我想挣脱绑住双手的绳子,挣扎却只是在手臂上留下了很长的一段红印。我听见这拉着我往前走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们从流浪者身旁经过,其中有一个躺在路灯下的拾荒老人。他穿着肮脏不堪的一件棉衣,棉絮从肘部的破洞中探出,是煤灰一般的颜色。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他被我们的脚步声吵醒,愤怒地瞥了我这边一眼,翻过身去了。
我想说声抱歉,又觉得不是时候。犹豫之间,我已经被带到检票进站的位置了。那男人将我拽到他身后,紧攥住我的手腕,我们排在队伍的末尾,往前慢慢移动。
忽然间,我的右后方传来一阵骚乱。我转过头去,是刚才我与他对视的那个拾荒老人。他把垫在身底下的草席卷起来抱在怀里,往我这边跑来,几乎一步一个踉跄。他的腿明显有残疾。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跑过去拉住他。我看见那个老人张着嘴,但他离我还是有点远,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即将面临的一切,连我自己都无从知晓。
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那个老人那么着急?他是丢了什么东西吗?他睁大了眼睛,一副极力说服别人的样子。此刻,他将草席放在了一旁,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着。
是那种电流一般的感觉,但我很确定,此刻流过我身体的不是焦虑,而是激动。我看到围着他的列车员之一往我这边看了几眼,然后拍拍身边的其他人。随后,他们一起朝检票口这边走来。
那个老人是在对他们说,他看到了。
我又能看到你了。邱深。在这一刻,我满心的激动都转化成了欣喜。
直到我被工作人员带到他们的休息室,他们问起我家的住址的时候。我没能够说出口。如果我知道邱深的电话,也许我还能不让他们觉得我是个特别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