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真的是他。或许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身上滚烫，让我害怕。我想起听说来的小孩子发烧三天里就死掉了。邱深无论对谁来说都不算是个孩子了，可笑的是，我忽然好担心他，又是来不及的担心——他既然已经来了沈阳，应当是没有大碍了。原来他生了病，所以现在才来。算了，我想既然已经发生了，我该想些以后的事情，多做些打算。
但是，他却哭了，极其压抑地呜咽着。我只能更害怕。我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严重。我做过梦，梦见他微笑着向我走过来，那些围绕着我的人群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对我说，一切都处理妥当，不需要我再费心了。是我想当然，是我在做梦。如果不是因为事情严重，我的父母怎么会答应那么无理的要求？只是我永远也不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了。是学校那边将此事视为必须开除的大事吗？还是，在沈阳，在那个资助学生的工厂主眼里，在资本家眼里，我不值得他们的投入了？
于是我想起邱深也算是资本家。傅晓青告诉我他学的是经济，在北平有一副望不可及的身家。他会愿意资助我回香港去吗？他会觉得我值得吗？
但是，他却哭了。那就是不值得的意思吧？我不明白。他松开手臂，背转过身去，我知道他在拭泪。他的耳朵在冬风里被吹得通红。我忽然间也好想哭，眼泪已经涌到眼眶的边缘，喉咙里也有一股力量顶住了思绪。如果是这样，我应该死心了吧。这么一刻，我才终于相信我再也不能回香港去念书了。
委员会的那个女人，说我以后还有机会。但我知道，没有机会了。我就是知道。
我和邱深并肩靠在码头的栏杆上。他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很明白。
我只能看着远处的水平线，像这许多天来我做的那样，靠着充满视线的斑斓云彩转移注意。这一天又过去了，而我在时间面前微小得不堪一击。我们都是。
我犹豫着，我想我该向邱深道谢。谢谢他还愿意走这一趟。他那么聪明，一定早看出这是个困局，却还愿意徒劳这一程。这时候，我看到阿七从船坞里出来了，冲我笑。我随后冲他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你认识他吗？”邱深问我。
我回答他阿七的名字。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全被转移到阿七身上去了。他将一箱画着红色标记的货物搬到船上，我仿佛隔着这么远，还能看到他身上的汗水在闪闪发光。于是，我想起他说过的话来，“坏事会变成好事”。是啊，应该这么相信，这样会好过很多，毕竟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那一天晚上，在学校宿舍里，任媛敲了敲我的房门。我将邱深的大衣放到床上去应门。打开门，来的人还有同在文学史班上的另外一个女生，我想她是姓周。我和她并不认识，这个学校里我只要认识任媛就够了，本来认识抚子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需要的陪伴不多，但我需要的空间却很多。
但她并不表现得像是我们不认识那样。这个或许姓周的女生从任媛后面闪出身来，冲我笑了笑，就从我打开的门缝里挤进了我的房间。我还记得那个笑容，我本来不想记得的。那是一种戏谑的笑，让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什么出了丑的地方还没发觉。我根本不用她提醒，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所以，我没回应她，只是和任媛站在门口看着她。
任媛拉了下我的手臂，我转过头，看见她皱起了眉，冲我小声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摇了摇头，为宽慰她，笑了笑。
那女生一进房间，就看到了邱深的那件大衣。她伸手去拿，我立刻跑过去把大衣抱在怀里，和她说：“这是我的，你别动。”她一撇嘴，说：“好啦好啦，你的你的……”说着回过身要走的样子，却又突然去夺我怀里的大衣。这时，任媛也跑了进来，帮我抢，说着：“小妹，你快放手，在家惯着你了！”我这才知道这个女生不是我们班上的，而是她的妹妹。
争抢之下，大衣口袋里装着的那盒烟掉到了地上。任媛妹妹松了手，瞪着地上那盒烟。我赶紧把大衣抖了一抖，叠放到衣柜里，关上柜门。我这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两个还在盯着那盒烟。
“魏睦，你不抽烟的！”任媛忽的开口了，像是指责我那般。她的语气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走过去，把烟拾起来，藏在背后，对她说：“衣服是别人借我的，我还没来得及还……”我还没说完，任媛妹妹尖叫着打断我，说：“你刚刚说这是你的！是你偷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因为意识到这时候不该笑，努力板住脸。她的逻辑叫我憋不住笑。刚才她可以不经我的同意进入我的房间，拿取我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意思？这样叫着，只能让我想起在沈阳家住的街巷里偶尔碰到的泼妇。
“不是我偷的。你别瞎说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去门口关门。任媛妹妹追上我阻住我，说：“那你怕什么人？关什么门？”
“大家都休息了，你小声一点。”我冲任媛使个眼色，想叫她快把她妹妹带走。
可是任媛一脸的怒火，不是冲着她妹妹，好像是冲着我。
“我有天看到你上了一个男人的车。后来我打听到，那男人是北平的一个资本家。你家住沈阳，怎么会认识北平的资本家？这衣服就是他的吧！”她越说越激动，竟然自己毫无根据地就推理起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受工厂主资助，生活不缺吃喝，甚至体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先别急……”我想去安慰她。我知道，任媛是想起了自己的事。她的订婚对象因为另外的女人毁了婚约，她同我讲过。但，这和我的事情完全无关，任媛从来是个冷静的人，她会听我的解释的。
“我要到学校里去举报你！”任媛这样喊了一句，就往门外跑。这次轮到我和她妹妹一起拉住她了。她站在走廊里扒着墙，哭喊着，叫嚷着，我和她妹妹拼了命地拉她，竟然没能拉动。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快进来，别把楼下老师吵来了……”
我住的这一层的楼下住着一位因为临时代课而没有安排教师宿舍的老师。那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总一副疲惫样子。我并不知道他教什么课，但我不想吵到他，也不想向他解释发生的事。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他拖着脚步从楼梯那边晃了出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一副睡眠不好的样子。
“吵什么？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句。我这才注意到同一个走廊里有许多房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一双双眼睛望着我们这边。这时候老师来了，她们一齐把门关上，发出了一阵响声。
“老师好！”我冲他鞠了个躬，“对不起，吵到您了，我们马上回房间去。”说着，我想把任媛拉进房间里去，她却甩开了我的手。
任媛虽然人很开朗大方，但我知道，她最怕老师教训。我以为她吵到老师来了，怎么都会安静的。所以，当我看到她脸上淌着眼泪，往老师站的位置走过去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要拉住她。
于是我就站在我房间的门前，听着任媛哭着对那个老师说了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她说：“老师，我举报魏睦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利用别人感情，为自己谋私利。”
这一刻我的脑子转的累了。我感觉她把心里对她订婚对象和那个抢走她未婚夫的女人的恨都放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辩解，可这个指控太荒唐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辩解。我不想失去任媛这个朋友。这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事情查清楚之后，我怎么和她一同继续大学生活。
我怎么也没能想到，不过是照例通知父母，消息就传到了委员会某个办事员的耳朵里。他们效率是如此之高，竟然赶在一切之前给学校发了电报，先是声明我有此类行径之先例，再要求我放下一切事务返回沈阳。
这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再加上过去的回忆追赶上我，使我十分懈怠，我的思路完全追不上事情的发展。在回沈阳的船上，我还想着邱深出面解释，一切必然水落石出。实在不行，至少邱深并未有婚约，这指控中最重的责难落不下来，我还是能回学校去的。于是，如今我从邱深的反应中意识到我已经回不去学校了，这是一种突然的重击，像是个藏在帘幕背后的巨斧，终于显露了模样，并随后劈了下来。
我承认阿七说的是对的。事实上，我看不到目前有任何好事发生的可能。但是为了能撑过这一阵，我必须相信。我必须要有盲目相信好事会发生的能力。在我之前的二十年里，人人都告诉我要重视事实，不要空想。但是在这一刻，在我真的绝望了的时候，却是阿七的一句话叫我有办法活下去。
我想不通为什么原本将我接纳得好好的这个阶层突然放弃了我。我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去论事实了，我与人辩解的剩余力气用来安抚自己都不够。此刻，邱深就坐在我的旁边，但他的沉默，我的仿佛等候发落的犯人的沉默，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到千万丈，似再也不能有所纠葛。
就在我这么往黑暗的深渊里跳的时候，他突然打破了沉默，说：“跟我到北平去吧。”
我不敢相信。他说的那么坚决，可能是我的幻觉。我竟然觉得他真的想接过我的残局。去北平，我或许就还可以继续读书。我已经逃过一次了，结局是被狼狈地抓了回来。他想带我再逃一次吗？我想说我愿意，我随时都愿意，可我不敢看他，也就不敢开这个口。我怕他只是觉得我太可怜，所以才这样说。我怕我如此快就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会让他觉得甩掉我会是一个难题。
他还是退了一步。他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我点了点头，竟然松了一口气，像是最后让我担心的事情成了真，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邱深，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我问你是否有婚约，其实暗藏着我的妄想。我知道你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可能是我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人，我实在不愿意放掉你。我想过你可能是真的喜欢我，所以才在旅馆把我留下。可我左思右想，我还是没能想通你为什么逃走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里，哪怕你回答我“确是”，你说你的行为确是受内心情感的驱使，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所想的“情感”与我所想的是同一种。
你是邱深，我没法奢望你的至死不渝。
这些心里的话，我怎么也不会对他说。但是正因为这话里的某些原因，我知道我被开除的事情还有疑点，却不想再追究了。追究无益。我只觉得没什么好事情在真相那里等着我。
这时候，他找了一个由头，讲起了这三天来发生的事情。看他这样，一如既往地从容，冷静，我真的好羡慕。眼泪就在我的眼眶边缘，我不敢再看他，只能将头偏了过去。
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是觉得不公平吗？
我真的疯了吗？
我宁愿他也像我似的，脸上挂着沉闷悲哀的表情，甚至是心中的信念崩塌吗？
我真替邱深不值。我真想扇这样的自己一个耳光。我想我的脸觉得火辣辣的，是因为这令人羞耻的想法吧。邱深受了伤，发烧到昏迷，却还想着我的事情。等他苏醒了，就立刻乘飞机到沈阳来。他心里是有我的。而我，这一刻，我竟然觉得只是心里面有我还不够。
我说不出话来。他在等着我，等我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我决定去扮演那个他在香港遇到的魏睦。
我说：“其实在香港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我回忆着那个时候对邱深的喜欢，在苦涩的心尖上竟然顺利地捕获到一丝甜意。我顿时有点慌了，连忙说下去：“我以为是你在北平的公司出了事，或者，我那时候以为你已经结婚了。”
“我那时候……在想别的事情。”他回答道。他不肯说。我只好点点头，表示我理解他的“不肯”。可是“不肯”两个字刺在我心上，那么疼。我反复地琢磨着这份疼，像个自虐的精神病人。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提出送我回去。我说好。大概是出于习惯，我站起来，朝码头的夕阳望了望，向今日的太阳告别。
他看着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忙补了一句：“麻烦你了。”然后低着头跟着他往车子那边走过去。
他为我打开了车门。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瞥了一眼他的脸。他在微笑，但不是我熟悉的那一种。这让我意识到，他也在强撑着。
尽管如此，他的车还是开的很稳。到了我家的院门口，他将车停到了一棵树下。我考虑着要不要问问他的身体情况。但又一个声音告诉我，他能照顾好自己，我要做的就是快点下车，放他回去休息。
好吧。他没说话。我作出了决定，准备下车。
突然，他俯身过来将我刚打开的门关上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离我那么近，猛地清醒过来，从我那残酷的自虐的梦中醒了过来。
眼前的人是邱深，是我喜欢的人。
我的心跳如此剧烈，都是为着他。
他慢慢地坐回去，然后说道：“你想让我和你的父母谈谈吗？我算是懂些谈判技巧，可能比起你，我更能说服他们。”
我立刻地回答道：“不必了，我想再等等。”他似乎有点失落。我不明白，跟父母讲谈判技巧，让我觉得有些冷酷。我在等一个契机，和我的父母好好谈一谈，我从没想过除了促膝长谈之外让我的父母理解我的方法。不过，邱深是个商人，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他说：“我尊重你的想法。”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我就下了车。
我的脚步轻了许多，仿佛一切都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了。邱深让我知道我还是在盼望着什么的。我盼着他的消息，我也盼着能和父母讲清楚。真相不重要，我得让我的父母知道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我缓缓地进了院门，然后进了房门。关上门，我连忙踮起脚从门上的小窗望出去，看到邱深正发动着车子，随后离开了。这一刻，我可真是快乐。
我不愿意将视线从那棵树的树荫那儿移开。尽管邱深已经不再等候在那里，尽管我的脚，我的腿已经因为踮脚而发酸。我想继续看一会儿，同时在心里回味这说不清的快乐，简直像舔着一块糖。
大概在邱深离开五分钟之后，我看到了阿七。他刚好路过的样子，就这么走进了我的视线。他穿着整洁的白衫蓝裤，站在树荫下冲我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