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晓青回信给我,说魏睦被她父母叫回到沈阳去了,借口说中秋节没能团聚,所以要趁着学校课业不紧补上。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担心她的父母不会站在她那边。我并未见过她的父母,也没有听她描述过,但我害怕着这样的可能性。或许是因为见过的人多了,我推测着她的父母很可能会被没什么实际权力的“委员会”震慑住。尽管父母子女之情大过一切,但若是那边的办事员说服她的父母相信让魏睦退学才是对她好,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那她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我了。
可我却没能成行。
受伤后的第二天,我没去医院,而是照常去了办公室。邱先生看到我在车前等候着,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叫我小心些。我也明白我应当小心些,外在的危险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我打算今天在办公室找个机会向邱先生请下假来,趁着地下任务刚刚结束,直接到沈阳去。我不能继续分心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因为一个晃神倒在血泊里。
去到办公室,我刚放下东西,新来的王秘书门也没敲就跑了进来。我看着她额头上满是汗水的狼狈模样,皱了皱眉。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其他的办事员推卸给了新来的同事。我往办公室门外探身看了看,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好吧,那些人不知躲到哪里去惴惴不安了。
我摆摆手,让王秘书先说清楚情况。
“邱先生,非常对不起,是我没能处理好。”我听她说着,作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在桌后坐下。当我瞥见她的珍珠耳环时,我忽然想起她叔叔是和我们的布料厂子常年合作的布商之一。我想她多半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接受的都是真善美方向的教育。没人告诉过她在这种时候,承认错误不是在用诚恳的态度获得一些认可。承认错误就是在为他人撇清,在她的上司我省去一个个查问的时间而已。
“怎么了?”我笑着,想宽慰她一些。毕竟我们和她的叔叔还要继续合作,如果能保住她的职位当然最好,若是实在不能,留下些我努力过的印象总是好的。
“是这样的,我本来负责的是誊抄资料。上周刘秘书说他被派了其他的任务,叫我帮忙盯着和英国公司的生意,说那边一同意合同条款了,就拿去给您签字……”
我不由得怒上心头,怒视着她。刘秘书负责签约的几间英国公司,邱先生和我在一个月前就决定取消合作了。我们说清楚了,那几间公司的货物若是一定要从上海英租界进,我们是绝不会继续谈判的。刘秘书白费了许多心力,确实会有些怨气,但碍于他自己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决定,也只好把怨气咽下去。我本来想着让他去负责和南京方面的生意,那都是些合作了很久的老朋友,渠道也都是现成的,让他休整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急着丢掉自己的工作。
“您先别生气!”王秘书被我吓到了,眼看着眼泪就要流下来。我移开视线,不急不忙地收拾起桌面来,拿起桌子一角堆着的信。她看我转移了注意,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你继续说,现在到哪一步了?”
“现在……英国有一间公司抓住不放,说我们在临时毁约……”她越说声音越小。
我叫她先别慌,回去等安排。她战战兢兢地走了。等她走了,我才敢深深地叹口气。这事情并不是什么难题,只是处理起来十分繁琐。好在英国那间公司没什么书面证据在手,只能向业界宣称我们不守合约。我只要找些机会澄清即可,我们只要说明白,不清不楚的生意我们不做。
我摊开联络簿,忽然笑了。我从前从不会将谁的耳环样式记在心里超过十分钟,可现在王秘书的那副珍珠耳环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我想着总是很配初次见面时,魏睦穿着的那条黑色的礼服裙。从前我也不会在一个秘书面前忍住斥责的冲动。如今,我连叹气也忍着,是因为我想到了她吗?应该是的。我乐意看到我身上有这样的改变。连我的手指在翻动纸张的时候也小心起来。
有人敲了门,我抬头看过去,是刘秘书。我冷着脸叫他进来坐到我的对面。
“真是对不住,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卖乖。
我将刚拔出来的笔插回到笔帽里,盯着他的眼睛说:“刘梓玺,你在我们这儿有五六年了吧?”
他点头,手在膝头上扭捏着,说:“到十二月份就有六年了。”他自己说完了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沉默,眼睛却不停地转着。
“六年,就代表你知道会这样。”我把手交叉在胸前,往后仰,背靠着椅背,继续盯着他。我想,如果他不能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对将来的承诺,这份工作大可交给别人来做。我还有许多份人情需要这个职位来送。
可他仍是那副扭捏样子,毫无要开口解释什么的表现。我失望地叹气,转过头去看墙上的钟。实际上,我的眼神还留在他身上,这是我的习惯。我想,这个习惯发挥了作用,也可以说明我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可是,他的表情却让我疑惑。在我偏过头去的瞬间,他笑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抿嘴一般,但我看的清楚,他的确是在笑。我假意环视着这个房间,暗中看向他的眼睛,里面全然没有愧疚。我顿时觉得这件事不只是澄清以及开除眼前这个人那么简单。
“不过,我会向邱先生说清的。刘梓玺,你在我们办公室也待了四年多了,一直都没什么大的差错。我们用你用惯了,这次你先长个记性,下次不会再给你机会了。”我仍旧盯着他,只是将眼神变得柔和了些。我在等他的反应。
他先是疑惑,随之夸张地笑了一声,向我连连道谢。我依旧靠着靠背,直到他走出去关上了门。我看着他脸上尴尬的笑容,嘴角极度上扬着,眼睛里却没半点高兴。
等到门咔嗒一声关上之后,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了邱先生的办公室。
“说。”电话通了,邱先生的声音传来。
“刘梓玺,没背景吧?”
“没有。叫小邵去盯一下。”
“好。”
挂断。我又拨给住在东区那边的小邵。
“深哥,什么吩咐?”小邵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
“邵,你知道,深哥我找你就没好事。”我笑着靠到桌子上。小邵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和他说话不会让人觉得疲惫,反而能激起人开玩笑的兴趣。
“唉,哥,你就说吧,谁?”
“前门大街,2号。你自己翻档案看吧,我在办公室呢。”
“哎,好嘞哥,交给我吧,多长时间?”
“先站上,后面事儿我再和你说。小心点儿。”
“好。”
挂断。
我继续拆信,心思有一半却飘到远方去了。直到我拆到一封香港来的信,寄信人写着傅晓青,我想大约是在之前那封信隔天寄出的,上面却没盖着加急。我赶忙拆开。
信上说学校方面已经努力挽留魏睦,只是她的父母执意要她回去。学校那边主要是傅晓青和魏睦交代,这位办事员只跟她说是她父母和姐姐想她要她回去。但是信上也提到,魏睦那样聪明,她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要看她怎么和自己解释了。如今魏睦已经启程,估计三四天时间就会回到沈阳了。沈阳那边如何安排,尚不知晓。
我拿着信想了好久,都没能想到魏睦可能会安然无恙的理由。她该有多失望。就连傅晓青都不再花钱为信件办加急了。从信上描述的她父母的态度,我想他们多半不会在委员会面前维护魏睦。是因为我她才会被迫离开好不容易才去到的香港,而我写给她学校的信还是没能赶上事情的发展。早在昨天我收到第一封信之前,她就已经启程了。算算日期,今明两天,她都该到了。北平到香港还是太远。
如今这边出了事,英国公司的事情倒在其次,刘秘书是否与人暗结还有待观察,我至少要等到小邵那边确保了刘秘书的情况才能离开北平。我想刘秘书露出马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听了我要为他求情的话,他的疑惑难掩。我想一定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如此一来,若是他与人有什么谋划,一定会和对方联系。等到处理好这件事,我就搭最近的一班飞机到沈阳去。
我知道,来不及了。
也许就在此时此刻,魏睦正站在趾高气昂的办事员和她谨小慎微的父母之间,有口难辩。
其实说什么北平到香港,我们之间的距离,哪怕她在沈阳,也依旧那样远。
我知道我在把“距离”这个词抽象化,我很悲哀地想着,这距离我们如何能逾越?
晚上,我守在电话旁边,汽车钥匙在我身旁的大衣的口袋里。邱先生也在我的房间里,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举着一本书。我知道他也有些紧张,他很久没有翻页了。
刘梓玺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凡是涉及钱的事情,都还好说,但倘若涉及政治立场,这件事就严重多了。若是就着立场这件事深究下去,能接触到刘梓玺的人必定有些手段。如果他根本是被安排来的,那么他背后的人能把他放在离我们如此近的位置,又搁置几年时间不用,这其中的指向已经足够使人胆寒。
房间没拉窗帘。越是这种时候,倒是越要坦然。我知道邱先生举着的书是举给窗外某个贴在望远镜上的眼睛看的。
电话响了,我和邱先生对视着,手拿起了听筒。
“我是邱深。”我试探着说。
“哥,我在广安门这儿,”是小邵的声音,他说的很急,我的心跳也跟着快起来,“哥,站不住了,子弹没出来……”
“你先躲着!”我放下了听筒,拿起大衣来。
邱先生急切地看着我,我一边到书桌旁拿出抽屉里的应急包,一边回应道:“邵中弹了,我去接应他。”
邱先生冲我摆摆手,说:“别急!小邵还能打来电话,说明他们人不多。”
我向他示意我的枪放在大衣内袋里,他点了点头。
我往楼下飞奔去。
来到广安门附近,我把车停到一家旅馆的斜对面,然后下了车。街上有一个推着车的小贩在卖着什么。他没吆喝,因为街上空荡荡的,半个顾客都不会有。此时,这个小贩也显得可疑起来。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快步走过去,尽量保持脸上没有显露出紧张。拐过了弯,我往身后一瞥,看到那个小贩掀开锅子拿出一只地瓜吃了起来。于是我把注意从他身上收回,一手仍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放在怀里,这样我就能在看到敌人的一瞬间拔出枪。
这儿不该这么静。现在才晚上八点钟,按理说刚才经过的那间旅馆就该开着门。
忽然一阵响动,我贴着墙,竖起耳朵听着。是一人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我,一声大一声小,小的那声更长些。我小声喊:“邵?”
那脚步声朝我更快地过来。我将手伸进内袋里,摸到了枪。
“深哥?”我还从没听过小邵这么小心地说话。
我推算着小邵的位置,沿我靠着的墙移动过去。绕到刚才经过的那间旅馆的后门所在的小胡同,我看见小邵从旅馆后门探出半个头来,可以看到他的脸色简直比月光还要惨白。
我快步跑过去,一步迈进旅馆的后门。小邵在我身后拉上了门。
“我看看你的伤口。”我本想扶着他到里面坐下,但他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重,我只好将他慢慢地靠到墙上。他将伤口伸到月光底下,鲜血淋漓。
“子弹没出来吗?”我拿出口袋里的应急包,打开,拿出镊子、药棉和消毒酒精。
“没有。我要是不躲那一下就好了,这我躲了一下,反而伤得更重。”小邵没有继续忍着疼,而是在我面前疼得撇起嘴来。
“什么情况?”我把他伤口处的料子撕开,将镊子沾了酒精拨弄着伤口,寻找子弹进去时的路径。
“姓刘的在两条街外和人碰头,假装放情报在一个破路灯电线箱里。我过去看,后边儿一个人冲出来,给了我这一枪。”
“没看清样子?”
“没看清,带着兜帽,可能人也长得黑……哥,你会不会取?”小邵挣扎着弯腰去看伤口,结果被吓得又靠了回去,这一来一回,他算是没了开玩笑的力气。
“取出来了,没事儿了。”我将取出的子弹用手帕包好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给他缠上绷带。
“哥,像这样的伤,你受过多少?”他缓缓地开口问道。
我笑了笑,回他:“我一般要躲的话呢,是能躲掉的。”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我。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听来是两个人。邱先生是对的。我手里握着枪,用半个身子抵着门,另外半个对着门的方向挡住小邵。脚步声渐渐远了,我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以防他们再回来。
忽然,我的身后,也就是前门的位置传来了脚步声。我猛地转过头去看小邵,小邵一脸委屈地冲我小声说:“哥,前门忘锁了……”
我冲小邵晃了晃手里的枪,小邵从腰间的枪夹里掏出了他自己的枪,然后一脸哀求地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端着枪一步一步地往前门走去。前门进来的人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动作,依旧在向里走着。
向我来着的人影渐渐在月光下显露出来,是刘梓玺。
令我惊讶的是,他手上没有枪。看见我端着枪出现,他立刻慌了,向我举起了双手。
“邱先生,我们可以谈条件。我就是为了活着,你让我活着,我这儿有消息。”他小声说着。真是个随时准备好背叛的人,我不该将他看作是一般的逐利之徒。
“你先说条件。”我的枪对准了他的头。我手里拿着是一把9毫米口径德国进口的勃朗宁,枪口上装着消音器。面对着我的枪,他在颤抖。
“香港的事情,我不告诉任何人。”他睁圆了眼睛,想向我表示诚恳。
“什么事?”
“那张百元的支票,我知道你私自处理了。详细的不用我说了吧。”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脸上是我白天时候看到的那种难掩的兴奋表情,嘴角抿着,眼睛却闪着让人恶心的光。
“百元而已,谁会在乎?”我反问他。我努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可我知道,他在给我杀他的理由。如果他所要说的触及到魏睦,我非杀他不可。
“你不在乎,邱弈不在乎,可收钱的人在乎。”
听了这句话,我脑海中许多猜测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于是在下定决心之后,我冷静下来,假意收回枪,看着刘梓玺将要放下双手,我冲着他的腹部开了一枪。他眼睛仍是圆睁着的,只不过现在里面装满了惊讶。他捂着伤口倒在了地上。
我停顿了一会儿,听着附近的动静。他的同伴没有向这边赶来。然后我才向他走了过去。
我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我想我是如此轻易地就站在了崩溃的边缘。
我蹲下来,看着他满是汗水的脸,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在乎?”
“为什么不?你和邱弈之间从没有秘密,只这一桩……我想活着!可我的工资等不到我还完赌债了……”他哭了起来,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哀号,只是淌着眼泪。
我站起来,转身向小邵的方向走去。
小邵疑惑地看着我,问:“哥,你没事吧?”
我将他扶起来,往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血流了一地,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我没有理会小邵的眼神,而是小声说道:“我的车在外面,我先送你回东区去。”
凌晨一点,我处理完后续事情,回到了邱宅。邱先生仍旧开着一盏台灯在等我。我按了门铃,看着灯灭了。
走进房间去,我将魏睦写给我的信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我并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仿佛这样我能离她近一些。
我知道我没必要杀他。到最后,他也没提魏睦的事情。事实上,魏睦只是转交那张支票,真正收钱的人是夏子骏。我都知道。
我可以安慰自己,刘梓玺是个小人,现在不杀,以后也是麻烦。但我心里明白,我极度地希望能够保护她,至少不让她因为我而再受到伤害。
我手里拿着信躺到床上去,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可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地点也不是在我的房间里,而是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