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十一月有些冷。太阳此刻像是羞愧着一般努力地往下沉。我裹紧了大衣站在桥头,看许多码头工人麻利地将货物从私家小船上搬下来。他们裸着的上身被罩在黄昏时分的暖色光晕中,让我很难相信他们和打着寒颤的我在同一个傍晚里。一只乌鸦叫着飞过我的头顶,我循着声音看过去,那团小小的黑色身影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大概是想去追它,却在移动的一瞬间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我仍能听见码头上工人们搬起货物的时候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整个码头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成为一个梦,而我伏在地上,想不到起来的理由。
真想就这样无赖一般地趴下去,误解也好恶意也罢不去理会不去白费力气。哪怕眼前还有万般不愿意,只要我一直趴在这里,它们就不能找上我吧?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呢?
在从香港回沈阳的船上,我无数次拿起这个念头。投身入海似是个不错的选择,从此再不必谈如何摆脱过去的纠缠,因为未来都一起陪葬了。茫茫汪洋也省去了寻找尸身的麻烦,不必有葬礼纠缠着死后灵魂。谁来了谁又哭了,言语字字恳切又不知所谓,我想我不需要,我想我听够了。
但我终究没有去死。我一次次拿起这个悲哀的念头,又放下。
回去沈阳,等着我的事情叫我害怕。我知道没人会听我的辩解。我还没到达就已经感觉到被人围堵着的无力感。但我想着,他总会来救我。于情于理,他总会来救我。我想着,就算我曾相信过许多错的人,但邱深和他们不一样,他是值得我去相信的。
但是,他没有来。我回到沈阳已经一周,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更遑论见到他的人。
于是我才知道,无力感是什么意思。
“姑娘,还能起来吗?”我身后一个声音如此喊道。我听见了,仿佛忽然间活了过来,所谓的羞耻感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的脸烧起来,心里想着至少不是这里,用手撑着地挣扎着爬起来。
就在我挣扎的过程中,一双泛着汗渍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我抬头,看见一张被汗水浸湿的黝黑的脸,上面一双眼睛澄澈明亮,直映照着夕阳。我这样看着他,看得他眼里的那种原发的喜悦暗了下去。他向后退了退,羞涩地笑了,说:“码头地上湿,比较滑,我也常常摔倒。”
他将伸出的手往回缩着,而我因为某个此刻并不意会的原因,忽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上。他眼睛又亮了起来,笑着将我拉起。
“叫我阿七。”他介绍自己,仍是笑着的,“在码头上干九年了。我看你真像画册上画着的学生,真好。”
我淡淡地笑,心里一股暖暖的血流顺着心窝流下去。
“我不上学了。我被学校开除了。”
“啊?现在学校也太爱开除人了吧?”
我笑,他急了,说:“你还笑?那你以后怎么办?读书多好!”
我真喜欢他这个人,凡事都将眼前人往好处想。可我又不禁觉得,他该是吃了多少苦才养成了这种习惯。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无论明天的太阳能否照到他。往好处想虽没有错,却是完全任性不起来的悲哀。
我看进他的那双眼睛。这双眼睛是邱深没有的。邱深的小心翼翼,曾经看起来那样可爱。
“就是……被开除了。”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讲。他并不追问,只是叹气,像是陷入到自己的回忆里去了。我们默然地走到桥头坐下。
“总是有这样的事,叫人说不出个所谓。”他将脚上的草鞋脱下叠放在另一侧,将脚伸进河里。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满是伤痕。红色的印痕像织成的密网,网中人有过挣扎,所以变红。
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爹把我抵了赌债,那时候我十二岁。后来每个人都和我说孩子同财产没分别,卖了谁也说不着。”他笑着说,“这九年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所以啊,我觉得没必要担忧。坏事有时候会成好事,你信我。”
我冲他点点头,我信,这种美好的句子我从来都信。我只很难去相信它们会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能相信它们在世上某一处被证实着,已是我用尽所有力气的最后抵抗。
我从没想过我还会那样在意一个人。或许早在乡里学堂读经的时候,我就已经这样失望了。第一次成众人靶子的时候总是不自知的,对吗?可是第二次的时候,人总该意识到了。当羞耻和背叛找上来的时候,不过是在偿还过去欠下的债,对吗?
对吗?邱深……
“你不说话了。”阿七说。
“我在想一个人。”我还是不争气地哽咽了。在这异乡般的家乡,想起一个对我不理不睬的人,我还是哭了。
他听我抽泣着,没有说话。天色暗了又暗,很快码头上只剩我们两个没有回家。他站起身,伸出手把我拉了起来,小声说:“我送你出这一片儿吧,这边天黑了乱。”
夜已深了。我走进我生长了十几年的那所房子。四周静悄悄的,我父母房间的灯没开,整个房子看过去,几乎陷在了黑暗里。我进了大门,一眼看到书房那边的门缝透出一条暖黄色的光。我不知道谁在里面,或许是父亲,或许只是谁忘记吹灯了。我关上门,门发出咔嗒一声。书房门底漏出的那最后一束光随之熄灭,这反应快得像是隐藏起自己的被捕猎者。
于是我知道在里面的是我的父亲。他尚不知如何面对我,我也理解。只是父女之间二十年的时光,不论这是不是结局,都让人难过。
香港的那封信,傅晓青抄给我了。信上他撇清所有关系,是想要救我吧。可是,他知不知道他也是在熄灭我呢?
我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像这一周以来无数次我推测他的想法时一样。我何必将他放到我的对立面呢?既已如此,不如继续盲目相信下去吧。
不论他对不对得起我的相信,我不愿意选择不相信,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我想阿七的生活哲学很有道理。坏事本身就够可怕,再去忧虑无异于自己行雪上加霜之事。我得活下去,我需要相信什么,不如就信完完整整的邱深。他虽缺席,但退一万步讲,他没有站在我的对面冷着脸看我狼狈。这已是我该珍惜的了。
但是如此一来,再去说爱,也是远了。
一周前,我下了船,是我的堂姐来接的我。她眼神闪烁着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工厂走不开。我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在委员会,听那些专职教条维护员说着些虚张声势的话。距离上次我成为他们的靶子过去四年了。我独自在香港生活了两个月,大学生活叫我不再怕他们。但我知道,我的父母仍旧是怕的。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在委员会里做事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那穿着细高跟鞋的办事员小姐不知道还是不是四年前的那个。若是换了新的,不知道是不是仍旧喜欢狐假虎威看人笑话。
我对不住他们,这次,我打算对他们说出来。就算得不到他们的体谅,我不愿意继续在心里折磨自己。邱深叫我明白,想说便去说吧,郁结于心真是何必。我该承担起这份责任,为我自己好好辩解一番,就算没人会听,至少我该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这件事谁都不能代替我去做。
我想我从没期待着我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现在我知道我有后路——我有邱深。
堂姐拉着我走到委员会门前。门上挂着的木牌子仍旧是那张被雨冲的掉了色的,上面写着“卢河乡风纪管理委员会”。
堂姐冲我尴尬地笑。我想对她说句谢谢,谢谢她还肯带我走到这里来。没等我开口,她指了指里面,示意我让我自己进去。我只好点点头,一句谢谢憋在喉咙里,就这样走了进去。
进到一楼唯一开着的尽头的那个房间,我看到我的父母坐在靠门的这一侧,小心翼翼地,两双手俱不知应该摆在何处。房间另一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正打量着刚从门口进来的我。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我的腰间。我猜不到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魏睦,快过来坐下!”我的母亲喊我。我愣了一下,因为我很久没听到她喊我名字了。
“没听见吗!”父亲凝视着我,眼皮向下耷着以此来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可实际上,我是站着的,我早想告诉他这样的眼神并不能震慑到我,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可笑。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赶忙走过去在我父亲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魏睦小姐,我们委员会经过慎重考虑,也结合了你父母至亲的意见,”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开了口,说到我父母的时候,眼睛从不知写着什么的笔记本上抬了起来,用和我父亲震慑我一样的眼神扫了一下我们三个,然后才接着说,“我们决定给基金会发出信函,建议他们撤去对你学资的供给。相信这会是最好的决定。”
我等着她笑,可却等到父亲叹了一口气,我这才相信她所说的是真的。
“不……不是,你们是基于什么理由才做出的这个决定?我可以解释,我可以找人为我作证!”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必了,你的父母已经为你劝说过一番了。”她顿了顿,我借着这个瞬间瞥了一眼坐在我右边的父亲母亲,他们两个都低着头,并不向我看回来。我不明白。
对面那个冷漠的声音于是继续传到我的耳朵里:“他们都觉得你虽然生活作风存在问题,但是可以通过家庭教育改变你,以后也还是有继续上学的机会。”
“问题?什么问题?”我反问。
“好了,不必说下去了,”她把本子一合,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本子上。她那双眼睛里装满了不耐烦,我接收到了她想传达出的信息,那就是,我说的话她根本不会听。
可我还是要说:“我不明白!”
“魏睦,别说了,我们先回家!”我的母亲喊我,看我仍想着争辩,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父亲去拉我的手臂。我的手臂被她扯得生疼。
“母亲!”我多么希望她现在能站在我这一边,而不是想要强迫我接受这样一个结论。
我看向父亲,他仍旧是那样眼皮耷着看着站着的我。
四周的脏到灰色的墙壁忽然变成了刺目的白。我的母亲拉着我,走出了一扇,又一扇门。我不愿意去看她,只好盯着地面。地面上石砖的缝隙在我的眼前重叠,织成一张网,可我已看出挣扎无用了。
我的心随着沈阳的十一月一阵阵地冷下去。
遇见阿七的第二天,我又去了码头。本来只是想着去打发时间,却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桥上的邱深。
他穿着一件麻黄色夹克,却丝毫不能抵挡寒风的样子。那双柔情的眼睛只是楞楞地看着河面。我最初以为我看错了,继而觉得是我的幻觉。他身影仍旧挺拔,只是眼里瞧得出的憔悴叫我不敢认他。我将有关他的记忆翻找出来,和眼前人相对,直觉得物是人非。
我试探着喊他,他听见了,向我这边看过来。似乎他也以为我是某种幻觉,晃了神。随后,他向我跑过来,拥我入怀。
“对不起……”
我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此刻,我的脸贴着他的,滚烫的温度叫我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一往无畏的勇气。我想这段日子他一定也过得很艰难,那种艰难多半是我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邱深的世界与我的有太多的不同了。若是此刻我的原谅还有意义的话,我想就只是对邱深而言吧。只有他还会需要我的原谅。
于是我向他的怀里靠得更近些,在他的耳边,轻轻叫他的名字。
我心疼了。这许多天来我已经丧失心疼的能力,因为我需要逃避自己的所有悲哀情绪。但我还是没法对邱深无动于衷。
这个在我记忆中是永远游刃有余的邱深,竟然在这一刻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