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胡同里背靠着墙,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墙面的冰凉透过我汗湿的衬衫刺激着我的背。我紧紧地攥起右手,然后又松开,温热的血从我的手臂漫下来,从我手里握着的枪上划过,滴落到砖石地面上。
胡同对面,那个穿着黑色马褂的汉奸头上一个血洞,圆睁着双眼躺在血泊中。他手上拿着一把单发手枪,里面装着的子弹之一刚刚划过了我的手臂,留下了一道火烧般剧痛着的伤口。
我用左手试探地去摸,以此来确定受伤的程度——是擦伤,只是伤口很长。同时,我在心里计算着子弹的轨迹,往身后看去,一枚弹头就落在十米之外的地方。它泛着光,真像一枚戴久了的戒指。
半分钟后,我平稳住了呼吸,蹲下身用手帕拭去地上的血迹并悄悄地拾起了弹头,离开了那条胡同。
我驾着车几乎绕着北平开了一圈,才放下心来。等我回到了邱宅,邱宅的灯几乎全灭了,只剩下门口一盏黄色的照明灯。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二楼邱先生的房间窗户也还隐隐地照着邱先生坐在窗前的身影。我将车停到院子里,走到门口,按了一下门铃。进门之前我又往二楼看了一眼,邱先生房间的灯已经灭了。
这声门铃代表着我还活着。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我先将外套脱下,再小心地卷起衬衣的袖子,露出伤口。伤口外边一圈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新流出的血又凝结在血痂上,成了暗红色。我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医疗箱,进行简单地消毒包扎。
随后我背靠着椅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感到浑身又冒出一阵冷汗。那枚子弹在我的预料之内,我本来可以轻易地躲掉,只是不知为何我晃了神。我并不觉得后怕,反而有种走了大运的感觉。我知道这一晃神便可要了我的命,如今只留下一道七八公分的伤口,实在够幸运。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一个做情报生意的汉奸。这人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靠着出卖左邻右舍赚来的。这样的人我早杀过许多,就算他在我面前跪地求饶,我也不会在杀他之前多眨一下眼睛。这种人杀不完,我甚至能够理出些许他们如此为人的缘故。现在的情势,不要说十年后,就是一个月后都没人能完全预料。人人都有站队的机会,人人都必须作出选择然后才能生存下去。有些选择我能够尊重,比如夏子骏的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香港去以求平安。另外有些选择,我们则必须枪口下见了。
我苦笑。话虽然说的绝对,颇有些少年意气,实际上我却这样狼狈。一滴汗水顺着我的脖颈滑落下去,可我真是没有力气去拭掉它。四周安静极了,只是我的心脏在狂跳着,仿佛是从听诊器中传来的一样,简直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如何算得上是精明能干呢?我自己是深深知道的。我不过血肉之躯,又受世俗杂念所困,并未能完全拥抱高尚的信仰。所以我才在挣扎中感受到万分痛苦,才在面对心爱之人的时候只求深刻,却不考虑将来后果。我有太多问题得不到解答,但也这样生活了许多年。所幸有邱先生能够依靠,在我恍惚不能做下决定的时刻为我选择最合适的那个选项。
我以为邱先生是完全了解我的,所以一直听从着他的安排,走在他的身后。香港一行本来只是我们长远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却令我发觉了自己不为邱先生所知的一面。若是仅仅作为邱深,我当然可以按照过去的方式生活下去。我不在乎我的生命的长短,我只希望能为邱先生的所求所想贡献一些力量,在这世上走一遭,我明白,想要清清白白地回去只是一种奢望。但是,我以为的了解,不过是因为我尚不需要为自己做什么选择。
如果我将要成为她的丈夫,她的依靠,那将是一生的约定。
我的生命一定要比她长些,这样我才可能在她需要我的每一个时刻出现在她左右,我才能代替她承受分离的悲伤。在她遭遇生命挫折的时刻,我要陪伴在她左右,理解她体谅她,甚至是指引着她渡过难关。
我将台灯的灯光调暗,让自己陷入到并不完全的黑暗之中。这样反倒使我觉得安全。在光亮下那种似乎拷问一般地感觉慢慢地从我身上褪去。
我知道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这个念头直逼得我快要疯掉。从今天傍晚时分收到香港的信以来,我的心思一直都被这个念头占据着。
我别扭地用没受伤的左手去取到我挂在皮带上的抽屉钥匙,然后费力地打开我身体右边的最下面的那层抽屉。那封信就在里面。我凝视了信封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它拿出来。
这封信上盖的邮戳是四天前的,蓝色的邮戳上写着“加急”。我把信纸从裁开的信封口处抽出来。纸边被翻的卷了起来,我又将它读了一遍。
邱先生亲启:
我为此信给您带来的不便深感歉意。您的衣服已经打包邮寄,预估将比信晚三天到。
我校将对魏睦同学的行为保留决断权。但是由于该同学是由其居住地的委员会提供学资,此事的后续问题该委员会也会跟进。正如您所知的,该委员会有可能会判断魏同学存在品质问题,此乃是撤回学资的重要理由之一。根据从该委员会一名办事员那里传来的消息,魏同学曾经受过相似的指摘。这将对此次的结果有非常不利的影响。
我谨代表个人希望您予以解释。
香港大学总务处傅晓青
我记得这个名字,是位热情爽朗的女士。她肯写信给我告知我这件事情,我该记住她。我当然知道信上说的衣服指的就是我离开香港那一天,我留在旅馆地上的那件风衣。我只是忘记了去处理它。现在想来,魏睦将它带回学校去的可能性很大。我知道有些县乡仍会将这种事情当作重大问题看待。我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来自哪个明确的区划,但就这封信谈到的内容来说,她在之前就经历过这样的尴尬局面。说是误会也好,说是落后也罢。他们那个“委员会”会如何解释我并不在乎。我只担心着魏睦现在的状况。我身在北平,为任务所束缚不得离开。想要妥善地解决这件事,只言片语总是不行。我总该亲身往香港一趟,跟他们所有的人解释清楚。不过,照这封信上的内容来看,真正的问题不在学校那边,而是在魏睦故乡那边。我也算是见识过这般“委员会”的张牙舞爪,欺软怕硬,规矩时而死时而活……若是说魏睦偷窃,我倒有一万个方法去消除误会。若是说,按照来信中暗示着的,魏睦的“品质问题”,我想大概是指她藏有男子衣物,那么必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她,在往这样一个说不清辨不明的方向引导。
夜深了,窗外巡逻的卫队偶尔经过,手里提着的灯一闪一闪。我手臂上的伤口本已经结痂,此刻因为我不自觉攥起的拳头而流出纤细的血流来。我盯着那逐渐渗出血来的纱布,想到我要带着这个伤口离开北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思来想去,最迫切不过是向香港先去封信,请他们留住魏睦。稍后,我再想着如何亲身往沈阳去一趟。于是,我用左手拿起了笔,写下与我右手的笔迹相差甚远的另外一种字迹。我只写了“港大总务处”五个字,又将这张纸揉了起来。
左手的笔迹是用来在不得已时传递情报的,我无法在这时候使用。桌上放着的消毒用酒精灯还燃着,我将这团纸伸到灯焰上,看着它烧成了黑色的灰烬。
我真可笑。我本以为自己自欺欺人惯了,当时在香港遇着她,却偏偏开始想着摘下面具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她像是一条我失而复得的人生路线,每一步我都走在极度喜悦或痛苦之中。我只想着怎样能靠近她一些,以为那就是我最最纠缠的内心。到如今,我已经向她许下了承诺,却百般不得,只能隔岸观火。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酒精灯的火焰里闪烁跳动着。与现在相比,之前那种想留住她却又不敢的心情也显得绮丽了。
我翻出台灯灯座下压着的联络簿,翻到沈阳的那一页,考虑着要不要先找人在那个所谓的委员会里求个人情。正当我翻着簿子的时候,有人敲了一下我的门。我知道,敲一下代表来人是邱先生。我说了句“请进”,邱先生推门进来了。
“怎么样?严重吗?”邱先生一边将门关上,一边对我说。我想他大概猜到了我会受伤。我今日回来的是比预估的晚了些。因为右手手臂受伤的缘故,我开车开得比较慢。
“不严重,只是擦伤。”我回答他,勉强地笑了笑。我将联络簿往前推了推,盖住那封信。
“明天你可以抽个时间去医院好好包扎。教会医院一般都是安全的。”他在我的书桌前站定,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用起身,然后他看了看我的伤口的形状,接着说:“我看你的伤口并不严重,说是在工厂受的伤即可,不会有人怀疑的。”
我点了点头。
“说吧,是不是香港那边出什么事了?我听王妈说你前几天给香港那边发了电报?什么事这么急?呵,我倒真没想到这事儿我会是从王妈嘴里听说的。”
我低下头去,试图不让他察觉到我的神色变化。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睛里,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实在不知从何讲起。
“不是资金上的事?”邱先生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他在指我们的另外一层工作。我笑了意在宽慰他。我告诉他事情应该并无披露,不必担忧。
他眼睛扫过我的书桌。我下意识地想抬手去合上联络簿,却忘记了手臂上的伤口,牵动之下疼得我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沈阳?我们在满洲国并无产业。不过,老李在沈阳,就是日本人说的奉天。老李人挺值得信赖的,有什么事情托付他就好。你知道他的,对吧?”
我点点头。实际上,我刚刚就是在找老李的电话。本来我在犹豫着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请求老李帮我这个忙,现在有了邱先生的明示,我就不必再为难了。
邱先生没有责问我为什么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大意受了伤。他只是冲我笑笑,然后就离开了。我看着他轻轻关上了房门,动作一如平常。我知道邱先生面对我这个忽然间有了秘密的样子,心里一定有许多怀疑,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是如此相信我。倘若是我看到别人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我必定要调查清楚,确保他没有为着与我冲突的利益背离我。
我的信任不比邱先生。虽说即使是以我的能力想来,要查出我所隐藏的事情有许多线索可循,对邱先生来说即是更轻而易举。但,他说不知道,我就相信他并未派人调查。
咔嗒一声,门被扣上了。我的眼皮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重,手臂上的伤口传来的痛觉仿佛也隔着一层什么。我缓慢地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夜里两点了。
老李并不是情报员,至少我们现在还不知晓他除了投机商人之外的身份。在满洲国,他和所有想做生意的人合作,向每一个对他举杯的人回敬。我想解决魏睦的这件事对他来说算不上个麻烦。不知为何,我对这件事仍是没什么把握。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我拿起了台灯旁的电话,拨给了老李,拨了三次,才按对了号码。
我把话筒贴到耳边,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一声忙音,却在忽然间惊醒了过来,将话筒扣了回去。
我知道,邱先生只当我遇到了暂时的麻烦,所以向我推荐了老李。但实际上,我从不当她是暂时的。把她的事情告知给老李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也许这次的事情会顺利解决,可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老李未必就不会将她作为筹码。打这个电话并不明智。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冰凉的汗水传导着体温,我的额头已如炉中燃烧的煤炭一般滚烫。
我想我还是应该尽早到沈阳去一趟。邱先生会不多问一句就批下我这个假期,我敢肯定。等我从沈阳回来之后,我就能够想出办法向他解释这件事情了。如今暂时欠着一个解释,只能算作是我亏欠着邱先生的多桩之一。
我轻轻地按压了几下伤口,并不觉剧痛难忍。随之,我用右手拿起钢笔写下:
港大学办及总务处各位同事:
魏同学之事我已听说,实属误会。当初我离港匆忙,多亏魏同学帮我保存。该件外衣口袋里存有重要物品,我在收到时查验,均在原位,已然证明魏同学清白。
横出此事,实在劳烦各位。我于北平事务繁忙,近期无空暇时间跟进此事。若有必要,请去信往我的办公室,秘书会与你们对洽。
邱深
我尽力保持冷静,甚至是冷漠。信完成了,右下角格栏外不知怎的,竟然蹭上了一点血迹。我站起身到厨房端过来半杯还没来得及倒掉的咖啡,将它倒在染了血迹的位置。如此,毫不在意的印象反而更重了。
我只能盼着魏睦理解。或许,我们都一套冷漠的系统,在诸如此类的情况下发挥作用。我知道她聪明通透,若是理智在,一定能察觉到我的苦心。若是理智不在,我自当亲口解释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