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欢跟着小厮穿过正厅,顺着游廊绕过一处造山景,便到了花厅。
“便是你来认亲?”
谢老夫人看着光影里走出来的人,身形清瘦。一身细绵绸袄裙,虽不值钱,但气质从容,倒显得有几分清贵人家的傲气。
若不是知晓她是谁,谢老夫人还当是哪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官家小姐。
“在下孟亦欢,前来寻亲。”
“孟亦欢?!”万氏几乎惊叫着站了起来。
怎么是她?
谢老夫人几不可见地蹙眉。
但凡是个讲究人家,哪有儿媳抢在婆母前面说话的?
“孟亦欢?”
谢老夫人上下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
一支雕成竹枝青玉簪子,在头上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脑后青丝如瀑,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一对剪水眸子,清澈透亮,神色冷然。
虽然才十三岁,但那双眸子,却仿佛能看透世间万象一般。
倒是生了个好模样。
可是一身穿着,着实有些寒酸,倒是白瞎了这副皮囊。
想来这十年,她在外边过的并不好。
“这是我那早夭的外孙女的名字。”谢老夫人缓缓开口。
孟亦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谢老夫人是不打算认这门亲了?”
“姑娘言重了。只是这亲,老身确实没法认。你说你是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可我谢府上下四十多口都清楚的记得,我外孙女在三岁时就因病夭折了。如今,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
谢老夫人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伤的模样。
孟亦欢的生母谢惜棠,并非谢老夫人的嫡亲女儿,而是谢老太爷的妾室柳氏所出。
可饶是过去了三十多年,谢老夫人还清楚地记得,柳氏那副娇媚柔弱的模样,还有谢老太爷看她时,眼中的柔情。
明明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嫡妻,享有了阖府的尊重,便是谢老太爷也对她敬爱有加。可她却偏偏得不到丈夫的半点怜爱。
好在老天有眼,柳氏身子弱,生下谢惜棠后便咽了气。
谢老太爷因此很是伤情,再也没有纳过妾。谢惜棠便成了谢府中,唯一的庶女。
可庶女又如何?
谢府人丁兴旺,真正被谢老太爷捧在手心里宠的,却只有谢惜棠一个。
即便是谢老太爷临终前,也不忘嘱咐谢老夫人,一定要为谢惜棠寻一门好亲事。
每思及此,谢老夫人都恨不得把柳氏从土里挖出来。
谢老太爷生前,曾为嫡长女谢惜兰定了一门亲事。
对方姓孟,是名寒门贵子。不到弱冠之年,便过了县试,这在佳县还是头一遭。
谢府再富贵,可士农工商,商字终究还是排了最末。谢惜兰若是能当上官家夫人,身份自然是当商贾太太可以比的。
谢老夫人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可谁知,就在谢惜兰守孝三年期间,那寒门贵子得罪了权贵,从此科举无望。
此事一出,谢老夫人自是不愿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一个断了前途的穷书生。可若是退了这门亲事,谢府薄情寡义的名声传了出去,莫说生意上会受影响,谢惜兰再想寻个好人家,也是难上加难。
后来还是谢老夫人身边的余嬷嬷出了个主意,让谢惜棠代替谢惜兰嫁了过去。
对外称,谢惜兰因父亲去世,郁结于心,缠绵病榻。而孟高旻年岁渐长,谢家不愿耽误了他,也不愿断了这门亲事,便将庶女谢惜棠嫁给他。
左右当时谢惜兰与谢惜棠年纪差不多。
待到谢惜棠及笄,嫁去了孟家,再等上个一年半载,谢惜兰也才十六。
凭借谢家在佳县的地位,给谢惜棠寻个好人家,轻而易举。
直至现在,谢老夫人也觉得,当初的决定何其正确。
谢惜棠嫁过去后,夫妻恩爱。
可那孟高旻却心有不甘,弃笔从军,最终死在了疆场上。留下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谢惜棠。
谢惜棠生下孟亦欢后,日子贫苦,家中几次差点断粮。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便抱着半岁的孟亦欢投奔娘家。
只事谢惜棠终究是个没福分的,在谢府虽衣食无忧,可身子却越来越差,在孟亦欢一岁时撒手人寰。
孟亦欢从胎里带了弱症,整日用药灌着,在谢府养到了三岁。
三岁那年元宵节,谢家阖府出去逛灯会。
那日夜里,谢府几个调皮的哥儿姐儿瞧见花灯,各个都开心得手舞足蹈,到处乱窜。
唯独生了病的孟亦欢,任由仆妇抱着。
谢老夫人那时也不知怎的,突然心中一动。吩咐仆妇们去追哥儿姐儿,别让拐子拐了去。自己却亲自抱着孟亦欢,拐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走到巷子深处,将孟亦欢一扔,便快步离开了。
谢老夫人那时只觉得,心像是疆场的战鼓,敲得她整个脑仁儿都咚咚直响。面上却佯装镇定,自顾自地逛起灯会来。
直到归来的仆妇问了句“欢姐儿呢?”谢老夫人这才面露急色,假心假意地招呼着下人去寻。
可灯会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丢了个三岁大的娃娃,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两日后,谢府便对外成表小姐病了。没过几个月又传出孟亦欢夭折的消息。
谢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孟亦欢。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生了副好模样。若是她膝下那几个孙女,有这般模样,莫说嫁个举子了,就是送去给州府刺史做妾,那也是可以的。
“谢老夫人当真记得,您的外孙女,是因病夭折的?”
谢老夫人脸色微沉。
“这还有假?”
“是真是假,谢老夫人心中清楚。若谢老夫人当真不认识我,又怎会收了我的玉璜?”
孟亦欢语气不疾不徐。
“什么玉璜?我从来未见过!我念你来者是客,即便知晓你心中恐有所图谋,也邀你进府吃盏茶。谁知你是这样的无赖!来人!将人给我绑了!”
谢老夫人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手心里的玉璜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早就等在屋外的小厮闻言,立刻冲了进来。
孟亦欢掩嘴笑道:“谢府不过一个商贾人家,是想动用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