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元二十六年,大寒。
佳县这场雪,下了足足有一个多月,雪积了有一尺多深。
佳县位于宁国北部的营州,地势平缓,广漠无垠。现下极目远望,一素千里,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出,天地相接,究竟在何处。只知满眼皆是一片莹白肃穆。
积雪虽厚,但官道上的雪,却早就被铲了干净。
如今北疆形势紧张,营州又是通往北疆的必经之路。自六月起,朝廷不知已往北疆派了大大小小多少官员。
若是因着积雪耽搁了战事,一个小小的佳县的县令,可担待不起。
这倒是方便了远行的旅人。
而此时,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压着碎雪,缓缓驶入了县城。
“姑娘,我们到了。”
靠着车壁假寐的少女闻声,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眸子,似是藏了一汪春水,澈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孟亦欢挑开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高挂着的匾额,黑底金字,浑厚苍劲地写着“谢府”二字。
“去敲门。”孟亦欢放下帘子。
杜若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侧门便探出了半个脑袋,将杜若上下打量了一番。
门房小厮见着杜若面生,身上的袄子虽普通,但气度不凡,便跨步走了出来,朝她作了个揖。
“不知这位姐姐是哪个府上的?可有拜帖?”
杜若眸子微敛,客气地说道:“我家姑娘是来寻亲的。”
“寻亲?”
门房小厮朝马车看了一眼。
杜若从怀里拿出一块兽面玉璜递给小厮。
“麻烦小哥将这玉璜交予谢老夫人。”
月牙形的和田糖玉,雕刻成两尾锦鲤。
无论是玉的质地,还是雕工,都算不得极品,却也很是贵重。只是这糖玉的一摸棕红,恰好落在锦鲤的背脊上。倒是讨了个巧。
门房小厮略微迟疑,便收了玉璜,转身进了府。
这个时辰,谢老夫人孙氏正坐在寿安堂的罗汉椅上,倚着雕花小几,翻看着二儿媳张氏呈上来的账目。
张氏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只是天赋不好,考了十几年,才过了乡试。但已是而立之年的他,再想进一步,却没多大意义,便开了个私塾,教些童子读读《三字经》。
张氏也随着她父亲识过字,会些算术。嫁入谢府后,老夫人孙氏,便有意将家中事务,交由她来打理。
“老夫人。”念春碎步走了进来,垂目颔首,双膝微微蹲了蹲。
“何事?”
念春上前,将手中的玉璜呈上。
“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来寻亲的。”
谢老夫人接过玉璜,放在手里细细端详。
“寻亲?怕不又是哪儿钻出来的穷亲戚,占点儿亲带点儿故的,便想着来打秋风吧?”坐在下首的万氏说完,便晃着脑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满头的珠翠这么一晃,没显得多好看,反倒晃得谢老夫人头疼。
万氏是庄户的女儿,从小在乡间长大,一朝富贵了,恨不得将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
若不是谢大老爷儿时贪顽,摔伤了脸,破了相,也不致于议亲艰难,最后娶了这么个媳妇。
“这茶倒是不错。”
万氏捻着兰花指,一口将满满一盏茶喝了个干净,吩咐翠玉再去给自己斟一盏。又用绣满富贵牡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
“前两月大嫂表表舅母的妹夫的姐姐,也不知是哪门子的亲戚,竟也没脸没皮地上门来,哭诉日子不好过。一家子赖在府里吃吃喝喝半月有余,走时还求着老太太要了足五两的雪花银。我倒也是开了回眼界。只是不知这回子上门的,不会又是大嫂什么人吧?”
万氏早就瞧着张氏不顺眼。
明明她才是谢家嫡长子的媳妇,凭什么一干内院事务,都交由张氏来打理?
不就是识得几个字吗?
若是老太太将谢家中馈交给她,她也能学识字算术。纸片子上涂涂抹抹的事情,有什么难的。
张氏心中一紧,脸色微沉,却瞧着谢老夫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不想搭理万氏,这才放下心来。
谢老夫人将玉璜握在手中。
“寻亲的可是位姑娘?”
“敲门的是个丫环,主子坐在马车里,门房没瞧见。”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
“去请进来吧。”
孟亦欢坐在马车内,左手抱着个汤婆子,右手搭在小几上,食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烦请贵客下车,我家老夫人有请。”
孟亦欢手指一顿,深吸一口气,对杜若说道:“走吧。”
杜若抱着一件细棉布的披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转身挑了帘子。
门房小厮这才瞧见,马车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姑娘身子清瘦,上身穿了件月白细棉绸袄子,袖口绣了几片碧色的竹叶。下身穿了条水绿色马面裙。瞧着并不富贵,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韵。
许是赶路辛苦,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却越发衬得那双剪水眸子,越发的清澈透亮。
孟亦欢下了车,任由杜若将披风披在她身上,系好。这才转头对车夫说:“你回去吧。”
门房小厮这才注意,这车夫与平日里他见到的,全然不同。
车夫身材魁梧。一身玄色短打,在这大雪天里,显得十分单薄。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那车夫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步伐轻盈稳健。饶是门房小厮不懂,却也瞧出来,这车夫是个练家子。
“这是主子吩咐我交给姑娘的。”车夫压低了声音:“里面是八张一千两银票,二十张一百两的银票,总共一万两。”
孟亦欢垂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漆盒,没有伸手去接。
“不必了。转告你主子,叫他不必挂心。”
说罢,孟亦欢便抬脚朝谢府走去。
车夫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什么,低头抱拳。这才默默地回到车上,勒紧了缰绳,轻轻一抖。
“驾——”
棕色的骏马,吐了一口雾气,抬起了蹄子。
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便消失在了茫茫的素白之中。
大雪还在簌簌地下着。
清晰的车辙,眨眼便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来没有一辆马车,曾经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