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亭初遇
才走进院子里，菲就已经看到姨娘梳妆打扮穿戴整齐从里头高高兴兴地出来了。韦氏一见到菲，便欢喜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相爷回来了，咱们一道去请安。”
丞相是武将出身，家中也不兴讲什么繁文缛节，心意才是最重要。丞相一回来就去请安，这又急又切的心意是最容易被看到的。韦氏一边带着菲往前院走，一边和她说起最近丞相繁忙的各种事宜。
最近杨国扰我大周边境，朝廷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两派。秋琛君是主战派之首，与同样身为主战派的公子亮近日走得近一些。今天公子亮是与秋琛君一道入宫面圣的，他是王上的同胞弟弟滕殷君的嫡子。公子亮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们才走到前院，就看到华蕾捂住涨红的脸从里头跑了出来，那边又传来一阵嬉笑声，一看才知道也就是府上的几位少爷小姐。
“哼，小九他们几个又在欺负蕾蕾了。”韦氏对他们几个的行经嗤之以鼻，拉着菲的手换了张笑脸走进门，才发现厅堂里已经来了好几位夫人。如果菲没有记错的话，这几位都是料理女儿的嫁妆最殷勤的，下午险些都没有时间搭理她。菲看到姨娘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更灿烂了。
“哟，几位姐姐妹妹们都在呢！”她笑着走到丞相面前一拜，“香儿给相爷请安来了。”
菲也跟着跪下来，眼睛还是忍不住抬起来偷偷看了传说中的秋琛君一眼。
面前的男子年逾不惑，双鬓已见斑白，但脸上棱角分明，双目炯炯有神，端坐着就觉得沉稳如钟，好不威严。但他眉宇间又显出几分和蔼可亲，让人觉得他是个可亲近信赖的人，真是令人琢磨不透。菲才想着，华进棠已经注意到她，目光与她相对，菲一惊，急忙又低下了头。
华进棠打量了一番跪在面前的女孩子，笑着问道：“这可是你前日和我说到的，你姐姐留下的女儿？”
“正是！”韦氏忙不迭把菲扶起来，“我不曾想到她竟出落得这般乖巧甜美，真巴不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此话一出，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笑声。韦氏也不在意，把菲带到相爷面前让他仔细瞧。
华进棠看了一眼笑盈盈的韦氏，温和地问眼前菲来乍到的小姑娘，“你叫尉迟菲？”
“是。”她点头，“家父生前是尉迟县的太守。”
“嗯，令尊是位两袖清风的好官，深受百姓爱戴，我早有耳闻。令尊令堂去得早，你也不必太过难过，从今往后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华进棠看她不卑不亢，虽然小小太守的女儿，却不见有一丝羞赧小气，心里微有一惊，“这是公子亮，也该认识的。”
菲也向奚亮拜礼。
“见过公子亮。”
奚亮象征性地点了下头，“起来吧。”
但看她起身之后便站到了韦氏身边，面不改色，十分得体，和刚才进来倒茶的小姐大相径庭，奚亮又多看了她两眼。
这时，站在华进棠身侧的二夫人张氏突然问起王上对与杨国开战一事作何回应，让大家的注意力都从菲身上移开了。
丞相府中一向以民主著称，国家大小事务人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只是相爷有令，有些话万不可传到外面去。
华进棠于是把此次进宫的情况略陈一二，但没说锦西君的事情。
全家上下一听朝廷不打算出兵，都纷纷说王上糊涂了。杨国与大周实力相差悬殊，是个小国，此番自己送上门来不迎面一击岂不可惜？
菲看这副光景，不禁想起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百无禁忌地和爹娘谈天说地，转眼物是人非，不免心中凄切。
“菲儿，你对与杨国一战有何看法？”
华进棠突然一问，让菲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想不到太多，只好将平日见闻加以推测，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天下如今分为大大小小三十三个诸侯国，杨国在周国比邻，轮国力确实与大周相差悬殊，有天壤之别。但是杨国虽然占地、人口都不及大周四分之一，百年以来其土地却不曾失去一分，其中的原由是不得不细细思量的。”菲想了想，又说，“昔时听家母提起过，杨国盛巫术，其国师乃一通灵之人，更被称为是‘国之太岁’，令四夷畏忌而不敢动之。大周虽有三十万雄师，若陷入‘国之太岁’的战法中恐怕也难逃战败。毕竟，人和鬼是不能斗的。所以，开战一事确实应该仔细斟酌之后才能得定数。”
菲说完，只见到四下噤若寒蝉，而各人看她的眼光也各异，这才想到原来所谓的民主只是摆在台面上看着好看的。
但当她收回目光时，却不小心与奚亮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儿。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公子亮冰冷如霜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菲吃过晚饭后便一个人打着灯笼去往丞相的书房。
经过傍晚的事情，韦氏对她可以说是大失所望。虽然她没有说，但言语态度间却冷淡了许多，大概是以为菲是个精于世故的人，在那种时候自然懂得奉承敷衍，没想到她却当真自以为是地说了一番大道理。最后丞相让韦氏和菲用过晚饭后去书房找他，韦氏自然不愿主动来讨骂，催促菲吃完就让她自己过来了。菲出门时，她还在喝汤，嘱咐她丞相问起就说她偶有不适就行了。
一路从挹翠庭走来，说也奇怪，居然一个下人也没有遇到。若不是白天在府中走过一圈，她要独自走到书房还真有点困难。
门口也没有伺侯的下人，好象是主人家故意不留似的。菲把灯笼挂在一旁便走了过去。
“好一句‘人和鬼是不能斗的’。那些大臣和我们争了半个多月都争不出个所以然，她一句话就点破了。”
菲才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人声，仔细一听，确是公子亮无疑。
“也难得这小姑娘能够如何高瞻远瞩。只不过，此战无论成败，都是出兵。只因我大周再也容不下一个傻子皇皇然坐在王位继承人的位置上！”
菲心中大惊，脚下不留意踢到了边上的柱子。
“谁？！”
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菲紧张地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奚亮。他见到是她，亦是一怔。随后华进棠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菲杵在原地，不知该做何言语。只听奚亮拱手说道：“丞相，下官先行告退。”
“公子慢走。”
她低头让开了路，不一下又听到丞相说，“随我进来。”
菲诺诺答应了一声便跟了进去。
“我以为你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难怪外头没有人，要是她晚些过来，应该也是有人守门的吧。
见他没有提刚才的事，菲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而道：“姨娘说她身体不适，不能过来，还请丞相见谅。”
“我就知道她会‘不适’。”华进棠笑了笑，不以为意，他看着她，欣然说道，“你姨娘喜欢你，想收你做女儿。我今日见你，也是一见如故，甚是喜欢。你可愿作我华某人的女儿？”
菲大吃一惊，还以为今天的事情让丞相看她不顺，岂料会演变至此？心知面前和颜悦色的男人深不可测，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不好推脱，菲只好低头说道，“若得丞相赏识，菲荣幸之至。”
华进棠暗想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得体大气，某些诸侯国的王后也不过如此。想他十一位夫人十六个女儿，竟教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真是可气又可笑。
“呵呵，既是我女儿，今后就不必再多礼。蕊儿她们在家里能干什么、要什么，你也一样！”
“谢谢丞……爹。”
华进棠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发现这姑娘虽然目光清澈晶莹却又深不见底，和印象中某双眼睛有着相似之处，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他笑道：“三日之后便是锦西君挑选正室夫人的日子，我以卑劣之身受陛下隆恩，得以与王室联姻。蕊儿她们都要去，你也一同前行吧。若有幸被锦西君选中，不单是你，也是香儿的荣光。”
锦西君挑选夫人，她也要位列其中吗？菲想到他刚才和公子亮说的话。锦西君是个傻子，还是个他们容不下的傻子。她实在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但事已至此，她已不能推脱。何况，她还答应了姨娘要帮助她，如今又怎好坏了她的面子？
也不知道锦西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他真是……菲也只好希望他不要看上自己了。
夕阳西下，余辉染好了小桥流水。
湖心水榭之上传来了飞上云霄的动听歌声。水榭高台上戴着面具，在管弦丝竹声中载歌载舞的伎人个个貌美如花，身轻如燕，让坐在湖畔阁楼中饮酒用膳的达官贵人们赏惜之余，心情格外舒畅。
今日便是锦西君挑选正室夫人的日子，但更像是奚华两家的家宴。华家已到婚配之年的九位小姐都在席上，晚餐过后便由锦西君和她们促膝长谈，选一个最中意的为锦西君夫人。
这似乎是当年王上与丞相之间的一个约定。当年王上仍为太子，周梁两国大战，太子身陷敌军阵营，仍为大将军的华进棠领一支奇军突围救出太子。事后二人约定，他日江山平定，两家定要联姻。
如今王上只有锦西君一个儿子，也到了册立正室的年龄，这桩婚事也是要办的时候了。
听说锦西君选定正夫人以后，就要率兵抵抗杨国的侵略……
韦氏得知菲也要来参加甄选，高兴得不得了，准备了龙女纱裁制的霁月锦绣裙让她穿上，珠钗步摇样样不少。菲觉得太过隆重夸张，但毕竟又是她的一番心意不能推却。来到以后菲才暗自庆幸，大家都是盛装出席，她的着装也属平常一般。
至于锦西君……菲偷偷瞥了他一眼。第一次见到时她和几位小姐一样，都小声地发出了赞叹：锦西君可真是位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啊！
锦衣华服，肤色雪白剔透，眼睛如琉璃一般澄澈晶亮，他走过菲面前时，她低着头，仿佛闻到了一股清清甜甜好似玫瑰茯苓膏的香气。
只是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没说话，用筷子在碗碟上敲敲打打，等到他的亲娘卢夫人催促，他才吃一点东西。
他真的是个傻子吗？
这问题一直在菲的脑海中萦绕着，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偷看他几眼。
而这次，一直托着腮发呆的奚映玄猛然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吓得她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来。
“天啊！锦西君他看我了！”身后的七小姐华芯激动地小声尖叫起来。
坐在菲身边的华蕊回过头，嗔道，“怕别人不知道你嗓门大吗？丢死人了！”
菲看二人已经怒目相向，忙拉了拉华蕊的手，向丞相那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太声张。
这时，一直无声的奚映玄突然跳了起来，一角踢开面前的食案，跺着地板哇哇大叫，吓得大伙儿都呆住了。
卢夫人见状连忙跪行到映玄边上，好声好气地问：“映玄，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和娘说，有什么不满意了？”
态度简直像对待三岁小孩，菲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发凉。
只看映玄指着湖心的高台，气急败坏地嚷嚷，“难听！难听死了！”又指着踢翻的饭菜，“难吃！猪才吃的东西！”
华蕊正要夹菜，他这么一说，哪个还敢动筷子？华蕊没好气地瞪了这个突然发神经的小祖宗一眼。
卢夫人却和他一唱一和似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开口就让他们把那些歌舞叫停，又把饭菜都换下去。最后她笑眯眯地问映玄，“映玄，你要吃什么？让御膳房给你弄。”
映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手插在腰上，仰着头说，“我要吃年糕！”说着长袖一挥指过一轮面前的女孩子，“你们，通通都要烤年糕给我吃！”
菲等人一阵哗然，纷纷看向身居上座的周宁王和丞相。
周宁王站起来，却对丞相说，“丞相，我们到拱仙亭下盘棋吧，让孩子们先玩着。”
“是，陛下。”
看着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撇下他们离开，菲不解之余甚是大失所望——怎能就真的让锦西君这般儿戏？
很快火炉和年糕就摆到了面前，一屋子里九个姑娘要给他一个人烤年糕，此事若载于史册，她们可都要陪着他沦为百年之后人们的笑柄。菲想想都觉得无比羞愧，但看他却怡然自得。果不其然，他是个不知荣耻的傻子吗？
九个女孩子面前一人一个火炉，炎炎夏日的傍晚一边擦汗，一边扇风，一边给一个傻子烤年糕，纵然是夕阳无限好，也没心情欣赏了。此时此刻，她们个个脸色通红，但却绝不是因为夕照的原因。
很快，大家就都烤好了年糕。华蕊是第一个，就巴不得交差走人。
映玄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笑盈盈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碟子。
他用竹签插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皱起眉头又吐了出来，不满地说：“不好吃！没味道！”
“不好吃你可以不吃，谁求你了？”华蕊向来喜欢聪明人，看到笨蛋就来气，如今还要听他指挥更是心烦，一时间大小姐脾气上涌，“要不是你爹是王上，谁要给你一个傻子烤年糕？！”
卢夫人登时大叫起来，“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你说我是傻子？娘说骂我傻子的人都该制罪！”映玄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原地转了几轮之后指着华蕊，“你、你……”他想了又想，终于抓到一个可以用的词，“你罪该凌迟！”
华蕊吓得整个人都瘫软坐在地上，姐妹们也是跪着爬过来请映玄开恩。
菲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心里却不禁疑问：他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凌迟”？
她想到刚才卢夫人哄他的语气，连忙把烤好的年糕放到玉碟之中捧给映玄。
“殿下气坏了吧？肚子饿不饿？我的年糕也烤好了，要不要尝一尝？很好吃的。”
“你当锦西君……”
“真的好吃？”
映玄却打断了卢夫人的话，半信半疑地走到菲面前，脸还微微红着，尽是小孩子闹腾之后的疲惫。
菲看他似乎已经把华蕊的事放到了一边，连忙拿起竹签给他，笑着说道，“真的好吃。我烤的时候放了蜜糖，可甜了。”
“怪不得闻着都比平常的香！”映玄二话不说就要吃。
“小心烫！”
她来不及劝，年糕就已经被他送进嘴里。刚取出来的年糕热气腾腾，他烫得大叫一声把年糕吐到了地上。菲忙不迭给他倒凉茶给他扇风。
他咕噜咕噜地把满满一大杯的薄荷茶给喝光了，嘴上还留着一小片薄荷叶，一双眼睛含着泪水更显晶莹。
映玄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紧张兮兮的菲，问：“还有年糕吗？”
菲一怔，忙点头道，“有的有的。”于是又在自己的炉子上夹了两块烤好的给他，“殿下小心烫。”
“嗯。”这回，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菲看着他吃，一面还帮他把年糕分成小块散热。他吃得美滋滋的，像个孩子一样，满嘴都是蜜糖。
看他不一会儿就吃光了，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菲一愕，掏出一方丝帕给他。
“殿下擦擦嘴巴吧。”
“嗯？”他眨了眨眼睛，接过丝帕，“谢谢！”
简直和小孩子一模一样！菲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哪怕他好哄又怎样？大周岂能让一个娃娃当国君啊？
大家看锦西君已经酒足饭饱，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悬着的心终于都放了下来。华家的小姐们个个都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丞相刚收的这个干女儿熟知随机应变，否则华蕊恐怕就不能活着回神泉苑了。华蕊更是在心中万般感激菲。
而刚才也火冒三丈的卢夫人看到映玄和菲二人相处和睦，满意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