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誓(吉泽)
第一章 青陵蝶梦
从爹爹辞世到现在已经有六年,菲没有想到那么快,一转眼间就连娘亲也撒手人世。在府中管家的帮助下,菲为娘亲举行了葬礼,守七过后便变卖了家中的物什,遣散了府里的家丁、丫鬟,和管家告别之后,菲就俨然成为了孤身一人。
她出生的时候,爹爹就已经当上了尉迟太守。尉迟是县里的大姓,但提到尉迟小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她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在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会跟着爹娘给穷苦人家施发钱粮。长大以后,她还会教目不识丁的下人们读书写字。尉迟太守一家的慈悲心肠远近闻名,但上天似乎并没有因此给他们多少眷顾。
菲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当听说她要去王都膺丸寻亲,县里的百姓都来送行,太守更是准备了车马,让车夫一路将她护送到膺丸。
日夜兼程,菲终于在半个月后到达了膺丸。一路上虽然旅途颠簸,但一想到自己并非举目无亲,还是有地方可供投靠,紧张又孤独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膺丸真不愧是大周的王都,高楼广厦,好不繁华。街上的人也是穿金戴银,锦衣华服,赶车的车夫见到那么热闹繁华的景象都忘记了赶车,菲坐在车里,也不怪他,现在天色尚早,找到亲人以后也不知到有何变数,趁现在多看看也是好的。
“小姐,那边围了好些人呢!不知道有什么热闹,咱们过去瞧一瞧吧!”车夫才外面探头进来问她。
菲本也想去看看,但想想又摇摇头,“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太招摇。我们先去神泉苑吧,待安顿下来在出来也不迟。”
他有些不甘心,但小姐的话不无道理,于是车夫就专心赶车往神泉苑的方向去了。
自中央的朱雀大路一路向北,就是大周王族所在的钳麟宫。到钳麟宫要经过一条贯穿膺丸城东西的名曰凌河的大路,凌河路以北,除王族及三品官员车驾不得通行。过了凌河路就是朱雀院,就在朱雀大路左手边。再向前经过一个里坊,便是菲此行的目的地。
神泉苑,秋琛君华进棠的住所。
秋琛君官居丞相,是仅次于国君的百官之长。只有和王上出生入死,为国鞠躬尽粹的人才能位居丞相,得到七千邑的封地。菲从小就听爹娘说,秋琛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没有他一路辅佐王上,大周恐怕就已经成为各大诸侯国刀俎。
菲他们把马车暂时寄放在城中一家客栈,一路步行到了神泉苑。人说秋琛君门客三千,不知里面是不是宽大敞亮得能容下数千人?
因为要到丞相府,菲今天一早还特意换了身好衣裳,好不至于太寒碜丢了姨娘了脸。她整理了一下,便拾裙走上台阶取环敲门。
“咿呀”一声,旁边的角门开了,门里下人探出头来,看到菲还不由得愣了一下。
“请问姑娘找谁?”
菲看他只是个下人,衣着谈吐已是不凡,心里更不敢怠慢。
她走过去,礼貌地一笑,“我找府上的五夫人,不知能否通报一声?”
“五夫人?啊!你想必就是菲小姐吧?”下人脑袋一拍,连忙打开门把菲二人迎进来,“五夫人早和我们说了她有个外甥女这几天要到,没想到就是今天了。五夫人在和二夫人还有几位少爷小姐聊天呢,我带你们去吧!”
“真是麻烦你了。”菲淡淡一笑。
“小姐哪里的话?我守这门也有七八年了,让客人说麻烦还只那么两着呢!”下人笑道,“锦西君小时候来过一回,也这样说的。不过……呵呵,那是锦西君嘛。”
菲听出他话中有话,又有所隐瞒,但她也不便多问,只微微笑了一下。
菲与秋琛君的五夫人韦氏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当她还未嫁给秋琛君当妾室时,她到尉迟县来看望他们一家。印象中,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性情温和,跟娘亲有几分相似。也不知过了那么多年,姨娘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她还认不认得自己。
下人把他们往府里面带,府中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无不精巧华丽。廊腰漫回,鸟语花香,无处不体现出这府邸的主人是个风雅之士。他们来到经过一条紫藤花蔓延而成的长廊,迎面而来就是一座怪石流水的假山,绕过假山,一间绿瓦红墙江南样式的宅子就出现在了眼前,抬眼就见门上大匾上写这“挹翠庭”三个大字,想必就是下人口中五夫人的住所了。
菲他们还没走近几步,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声。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其中谈笑晏晏,少则也有七八个人。带他们来的下人走到敞开的大厅门口禀报道,“五夫人,您的外甥女菲小姐已经到了。就在这门口呢!”
这一禀告,刚才的谈笑声都停了,只见一身穿五彩罗绣裙的美丽妇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到菲,面上的神情变了好几番,眼中顿时泪光闪闪,快步上前握住菲的手叫道:“菲!”
久别重逢,见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菲也不免热泪盈眶,“姨娘……”
韦氏把菲带到屋子里。原来,刚才是二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女来挹翠庭串门,聊到上个月参加锦西君生日宴会的事情,有可乐之处,才笑得这般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菲进来以后他们就不说了,突然冷场下来的尴尬让大家的表情都怪怪的。
菲也知道分寸,不加追问,笑着向各位请安。韦氏看她这般识大体,心中不免赞叹,又把屋内的各位都向菲介绍了一遍,往后出入遇见也好问候。
“几年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和你爹长得真像!尤其是这眼睛啊……”
“五娘你说的那是什么话?说菲妹妹像个大男人,这是夸人的话吗?”
韦氏话还没说完,站在二夫人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就抢了白。这男子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从菲进门起就笑盈盈地看她。她早就注意到,但不知他是谁,不好说什么。
“诶,元隶,你这就不知道了。这老一辈的人都说,女儿家长得像爹啊,将来有出息!再说了,我姐夫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比你可俊俏多了!”韦氏毫不客气地讽刺了这个小少爷一回。
被唤作“元隶”的年轻人也不在意,反而笑着问,“那敢问五娘,是阿菲妹妹的爹爹帅还是我爹爹帅呢?”
韦氏一听,脸顿时红了起来,“你这没规矩的!”
一直坐着不多话的二夫人打量了菲一番,淡淡对儿子说道,“如此无礼,让菲小姐看笑话了。”说时,她瞟了韦氏一眼。
韦氏不笨,又岂能不知她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于是她端正了面容,微笑问道:“一路上来还顺利吧?”
菲点头,“顺利的。娘临终前嘱咐,说本不应打搅姨娘,但菲尚未婚嫁,一人独居总是不好。故而投靠姨娘,希望平日所学能为娘分忧。”
韦氏看她这么懂事,想姐姐、姐夫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她拉过菲的手柔声道:“我已经和老爷说过了,从今往后你就和我一起住。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娘,你就把我当半个娘亲,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说就是了。”
“我们也都会关照你的。”几个丞相家的儿女也笑着欢迎她加入这个大家庭。
二夫人看大家都很懂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老爷进宫和陛下商议要事,不在府中。隶儿,你带菲姑娘去向各位夫人请安吧。”
“是,娘亲。”
菲也拜谢过两位夫人,但面对元隶笑盈盈的眼,她还是低下了头。
钳麟宫,清凉殿。
翠竹包银的帘子后面,周宁王岸然的身影在夕阳之后见几分迟霭。
香炉中的龙涎香缓缓地飘出清香,窗外的惊鹿水声清冽,“咚”的一声,就将水流回了池塘。
“让锦西君带兵抵抗杨军?”帘后,突然传出了一个深沉中带有几分神秘的男声,周宁王抬起手,好像打了一个呵欠,“卢夫人以为如何?”
一直坐在帘子前面沉默不语的卢夫人拿一双竹筷将面前青铜双鹤纹火炉上的年糕翻过来,细长的蛾眉轻微一挑,一双丹凤眼盯着日落才来求见的两位大人看了又看,用奇怪的腔调说道:“华丞相,公子亮,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映玄,还一天到晚在外头说他的坏话。可是你们要知道,映玄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是将来的周王!他的命可不是随随便便拿去弄丢的,你们让他去派兵打仗,是故意要害死他吗?!”
跪坐在堂下的那一名年轻男子连忙叩首说道:“夫人言重了,臣和相爷只是认为这是一个让锦西君声名显赫,建立威信的好机会,绝没有一丝加害锦西君之意。”
“是吗?”卢夫人打量着奚亮,冷笑道,“谅你也不敢。”
奚亮直起身子,瞟了一眼安之若素的秋琛君,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男子的笑声。一阵“啪啪啪”的脚步声之后,门“哗啦”一下被拉开,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跑了进来。
“娘!年糕烤好了吗?”他一进来就扑到了卢夫人怀里撒起娇来。
华进棠垂眸,不着声色地笑了笑。
卢夫人看儿子跑得满头大汗,忙拿出丝帕给他擦,“快擦擦快擦擦,否则要着凉了。”
做儿子的只是笑眯眯的扬着脸让娘亲给自己擦汗,一边问,“年糕呢?”
“快烤好了。”卢夫人旁若无人地捧起儿子粉滑细腻的脸蛋儿,在上面亲了一口,问,“和明姬去放风筝了?”
“嗯。”奚映玄点点头,不满地嘟起了嘴,“一点都不好玩!阿梅真是越来越无聊了,不好玩,不好玩!”
他嚷嚷着,两条长腿在竹席上蹭来蹭去,闹起别扭来。卢夫人一看急了,忙不迭“小祖宗小祖宗”哄他。
“她连老虎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笨死了!”
卢夫人一听愣了,“老虎?哪一只老虎?”
“全天下的老虎都只有一个名字,叫做‘耽耽’!因为啊,‘虎视耽耽’!”奚映玄才说完,就听到外头有窃笑声,卢夫人面色泛红,只听他又说,“这是上回我去阿亮家里的时候,他家里的厨子告诉我的!”
奚亮一听忙叩首拜道:“臣罪该万死!臣回去以后一定严惩不怠!”
“死厨子他罪该凌迟!”
奚映玄看她激动得发抖,眨了眨眼睛,“凌迟是什么?好玩吗?”
“不好玩,锦西君。”
端坐在堂下的那位中年男子微笑看着奚映玄。他引起了映玄的注意,映玄走近去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又看,“那你说,什么好玩?哪里有好玩的东西?”
“大周西陲重县宛岭县,那里最好玩。”华进棠说得好象个向导,但奚亮和卢夫人都委实一振,“那里有个蝴蝶泉,每日都蝴蝶翩翩。那儿连吃的东西都很好玩,殿下可曾吃过油炸水蜻蜓?”
奚映玄摇摇头,眼睛亮亮的,“好吃么?”
“那简直是人间第一美味!”华进棠看他整个人都被他的话所吸引,进而说道,“那里的姑娘不喜欢穿鞋,每个人都有双美丽的脚。那儿的年轻人谈情说爱都用唱歌……”
“够了!”卢夫人大叫一声,“丞相,您今天的话可真是多!”
华进棠只微微一笑,不做回答。
正听在兴头上的奚映玄可不愿意了,拉着卢夫人的手说道:“这么好玩的地方,我要去!我要去!”
“殿下,现在去不了了。杨国派兵来要把它抢走啊!”
奚映玄听华进棠这么一说,急了,跳起来就叫道:“大胆杨国鬼子,竟敢犯我大周疆土!父王!给我十万天兵天将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小祖宗!”卢夫人吓得大叫起来。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华进棠与奚亮相视一笑。
只听帘后的周宁王不温不热地笑了几声,道,“映玄,御膳房的桂花八宝糕应该已经弄好了,你不去尝尝吗?”
“桂花八宝糕?”奚映玄一拍脑袋,“差点忘记了!娘,我不吃年糕了,我去吃桂花八宝糕!”
说着,他跑跑跳跳又离开了,仿佛也把宛岭县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奚亮心中暗自可惜,要揣测一个傻子是怎么想的,还真是很困难。
“让锦西君去驻守西陲之事,孤会认真考虑。二位爱卿今天先请回吧。”
元隶带着菲在丞相府中转了一圈,分别向府中的十一位夫人都请了安。经过元隶一番介绍后才知道,被分置在十一个院落中的十一位夫人中如今最受宠爱的是二夫人张氏和七夫人宇文氏,五夫人虽然诸多夫人中最貌美的,但因为没有诞下子嗣所以也渐渐失去了丞相的宠爱。
“不过你来之后大概会有所变化也不一定。你年轻貌美,又知书达理,比府上很多小姐都赏心悦目,五娘说不定会因为你这个干女儿再次得到爹的欢心。”
元隶毫不婉转的夸赞让菲有些无地自容,他说的话总是让她不知如何往下接,也只好微笑沉默。看来姨娘在府中也说不上是春风得意,今后姨娘如果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她就更应该尽心尽力了。
“三少爷,刚才看许多小姐都在准备嫁妆,格外热闹。府中难道同时有那么多小姐要出阁吗?”
她转了一圈,十一个小院,有七个在准备红妆,好不热闹。剩下那四个,则是没有小姐的。他们虽是准备,但又十分奇怪,有些费尽了心思要准备最好的,凤冠霞帔,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翡翠玉石应有尽有;有的却好象在应付交差,只准备了几样象征性的物品。这样的反差,看得菲云里雾里,很是奇怪和不解。
元隶听她这样问,笑道:“爹陪伴王上打江山功不可没,锦西君是陛下唯一的孩子,还没有迎娶正室。陛下有意让我们府中一位小姐嫁予锦西君,爹让她们先各自准备,到时他选一个合适的送进宫里。”
“锦西君虽还未被立为太子,但却已经是王位继承人的唯一人选。今日锦西君夫人,便是明日的国母,为什么有的小姐却……”菲心里虽然疑惑,但却没有往下说。
元隶就是喜欢她的“不往下说”,有些人知道得很多,但说得也太多,才惹来不该惹的麻烦,而又有些人也知道得很多,可什么也不说,这其实是笨得可以。他不由得想知道,究竟这个表姑娘到底有多聪明。
“也不是每一个王上的儿子都值得嫁的嘛。”他打了一个迷,让她自己去猜。
菲本来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也不想去想。但看他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是在等待她非要说出心中猜测。她心中轻叹了一声,也只好真的去想一想。试看如今女儿家的婚事哪一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等到洞房花烛夜恐怕也见不到夫君的真容。对于那一个要与自己相依一辈子的人,拜堂之前对对方人品、相貌的印象最多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想象。
丞相家与王室走得那么近,锦西君虽然住在深宫之中不常外出走动,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府中的小姐们应该也会有所耳闻。锦西君再不济也是堂堂大周之王的儿子,如若不是丑到不行或者笨到无人可比,要嫁他应该没有那一个女儿家不愿意吧?
她淡淡一笑,道:“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人说好事不出门……”
再一次,菲的话只说到了一半。但从元隶转而明朗的笑中也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到了个十之八九。她心里还暗叹着,“不会吧……”就已经看到元隶的手伸过来,她向后一避,便被他逼到了墙角。
“妹妹果真是冰雪聪明。我最喜欢像你这般,精明得不让人知道自己精明的姑娘了。”
菲撇开脸躲过了他的手,他要抬起她下巴的手落了空。他这话真是不知道是褒是贬,总归菲不喜欢被人这么说。
“你算起来,也是我的表妹吧?”元隶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皮肤如此弹指可破,真是想要亲一口,“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又聪明又漂亮的姑娘?你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样。”
“三哥你快来呀!”
菲一听到身后有人声,连忙弯下腰从元隶的臂弯里躲了出来。只见到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姑娘从月亮门那边跑出来,一见到他们二人还愣了一下。
元隶扫兴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地看着那个小姑娘,问:“什么事?”
“六姐姐和我们打赌输了,要去给公子亮沏茶呢!”
菲认出了这个小姑娘,分明是七夫人宇文氏膝下的小九儿华蕊。刚才到十一院中转了一圈,她应该是最不愿意打理红妆的第一人了,还毫不忌讳地说着“不嫁不嫁”。至于她口中的“六姐姐”,应该就是四夫人江氏的长女华蕾了吧?
这不知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看着元隶不由分说就被华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