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她哪怕是个被封了灵力的凡人,也无端端生出些战神的气势来。
珹郁一把甩开他嘲道:“魔主和主君还真是重情重义,珹郁好生佩服。”
悦漓不理他阴阳怪气的讥诮,低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头,额间俨然有大片的红痕。她机械地重复:“我求你,杀了他,或者杀了我。”
镜玄又下了一道刑,他是魔主,他有不死之躯,所以他只能生生受着彻骨的疼,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她做不到这样眼睁睁看着。
她恨镜玄,她恨镜玄让她一无所有,所以她不求宽恕,只求珹郁让他安详离开而不是痛苦狰狞的毫无尊严的受尽凌辱死去。
他每下一道刑,悦漓便重重对着珹郁磕个头,整个大殿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蔓延开来。
悦漓每磕完一个,都要抬头问珹郁一句:“够了吗?”
镜玄做到这种地步,够了吗?
她做到这种地步,够了吗?
她在赌,赌他心里那点微薄的喜欢。
一场豪赌,可笑的是,她唯一的赌注竟然只有他的喜欢。
她的膝盖前面凝了一小汪血,染深了他玄色的衣摆。
悦漓要磕第十个头的时候,珹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起来,他眼里是化不开的黑,就那么死死地盯住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就这么喜欢他,你就甘愿陪他去死?”
悦漓望着他毫无温度的尖锐的眼神,她想猜测他这样问的意图好救一救镜玄,可却发现她的脑子早已经锈住了,这样被他拎着,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着昏。
万幸这场赌局,是她赢了。
珹郁用胳膊撑起她的脑袋放在胸口。
只有她倒在自己怀里睡了过去,他才敢肆无忌惮地看她,怨恨而贪婪地看她。
她瘦了,是镜玄没有照顾好她吗?还是这些天镜玄的逃亡让她心力交瘁?
这个女人明明宁愿用这样刚烈的方式逼他,也不愿对他说半句好话。
为什么那个沉熠可以,镜玄可以,偏偏他不可以,凭什么!!...
珹郁将昏过去的她打横抱起,踢了踢不知何时受不住屈辱自绝断了气的竹远,嘲弄地交待:
“修罗,去给魔主个痛快。放了天帝和鹤白,叫他们来善后。”
修罗低低应了声是。
——
天帝到的时候,所有的尸首都被清了出去,大殿上只余一个苍老的魔女。
殿中央燃着熊熊烈火,将金雕玉砌的华堂映得通红。
修罗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声道:“王上忧虑陛下顾念旧情,已为魔女喂下毒蛊,若陛下不肯焚之,魔女只会...”
“冥王过虑了。”
天帝冷声打断他:“此次多谢冥王相助。此后只要冥界不犯,两界万年交好,绝无战事。”
修罗行了大礼退下堂去。
待到大殿空无一人,他才缓缓踱到她身旁蹲下身子,长袖轻轻拂过那张皱巴巴的脸。
女人空洞的眼神渐渐聚在一起,她皱着眉分辨着眼前模糊的面容,看了许久,她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撇过脸去。
“卿卿...”
“我不是卿卿,天帝陛下认错人了。”
“卿卿,我知你恨我,”天帝小心翼翼把她破败的身子拥进怀里:“我寻你好多次,你总是不肯见我...”
有什么用呢,还有什么用呢…
卿卿出神地望着那一团火,过了许久她才回过头来,布满疤痕的手抚上他的脸:“灵烨,你一点也没变,时间不曾给你留下痕迹,你是不是就以为那些事没发生过?”
“不是的,”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我试过了,我弥补过...”
“可你毁了八鼎,你杀了我,灵烨,你说过要让我幸福,可我连家都没有了啊!!那是我的家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命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不放过我!!!”
一滴泪猝然落在她脸上。
卿卿怔怔摸了一把,奇异地看着指腹上的水痕,忽而柔柔地笑了:“灵烨,别怪我恨你,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罪有应得。”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诉说最狠的话,每一个字都凌迟着他的心脏。
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卿卿挣扎着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明晃晃的火光跳在她脸上,她冲着他平静地说:“我知晓你是来送我的,动手吧。”
“卿卿...”他拉住她:“此非我愿,可我不得不做。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对不住,”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大笑出声,笑得眼里都出来了,她摸着自己苍老丑陋的脸,摸着眉心那道长长的疤凄厉地笑问:
“原终我一生,不过换你一句对不住而已。”
终我一生,从万人敬仰的一册祖神到覆灭六界杀生无数的魔女,原只能得一句不痛不痒的对不住而已。
何其悲哀!!!何其不幸!!!
“卿卿!”
她闪身避过他的手,徐徐道:
“灵烨,你以为你只对不住我一人吗?
你忘了晏笙?沉熠?他们是为你献祭,这六界灾祸更是因你而起!
对了,还有件事我从未与你提起。”
火光衬着她的盈盈笑靥,张牙舞爪的伤疤也变得楚楚可人,灵烨看着她,仿佛又看到那一片红里悲戚绝望的女人。
她说,
“灵烨,我们有过一个孩子的。
是你亲手杀了他。”
是你
亲手
杀了他
瞬间仿佛一道惊雷砸头顶将他劈得四分五裂。
他甚至来不及将每个字连成一句完整的话,甚至来不及将自己的眼神从刺眼的红里抽离,女人就毅然决然跃入那团火光,带着浓烈的恨化作成一地的灰烬。
天帝无助望着四下纷飞的散灵。
她要他这一生都将活在悔恨和愧疚中,她连一片魂魄都不肯留给他。
哪怕他高高在上享不尽权术荣华,他漫漫望不见尽头的余生,竟然成了她对他最绝情的诅咒。
天帝灵烨一步一步踏上云阶俯看芸芸众生。过了许久,他终于颓然陷进那张金光熠熠的雕龙宝座。
————
后来鹤白跪在阶下,天帝问:“长太子的来历可查清了?”
“回陛下,那孩子是一处属地的遗孤,整条神脉只余了他一个。”
想来是见他没母族好把控,才被竹远找来做了傀儡。
天帝又问:“是哪里的属地?”
其实这地界早不见了,但鹤白知晓他对这事颇为看重,遂寻了典册祖籍去问过许多老神仙,终于得了个准信,于是这时才能松了口气背出那两个字。
八鼎。
他猛地站起身来。
静默了好长时间,他终于在玉案上摊开金丝布帛,提笔拈墨写下三个字:
禅位书。
他对前来劝谏众神说:“我这一生做过太多错事,德不配位,理应让贤。长太子聪慧机敏,有帝王气相,加以老神辅佐,当成大业。原即位大典用的礼司接着备起来便是。”
自此,世间再无天帝灵烨。
倒是原来八鼎,多了个栽树的农家。
这也许是这故事再好不过的结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