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想过,她和他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从碧玉云阶走下来,一步一步重重踩在她心口上,悦漓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的疼,她想大口大口呼吸,可连喘气的力气都全失掉了,只能低头看着那双墨色的锦靴一点点走近,停在了自己眼前。
他盯着她的头顶,挂着笑对她说:“珹郁福大命大,让主君失望了。”
果然
什么情分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听到他声音时的刹那欢喜,看到他好端端活着心里头那点卑微渺茫的希冀,是她天真了。
一股腥甜突然从五脏六腑涌上来,悦漓不期然身子晃了两晃,珹郁忽地扶住她肩头又立即送了手,她还未察觉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见一个小婢急匆匆从云阶上跑下来跪在他身旁,细致地拿手帕为他拭手。
待那小婢收了帕子,珹郁轻轻揉了把她的头发,又背过手对悦漓说:
“让主君见笑了,珹郁有些小毛病,最是碰不得脏东西。”
那语气,真真比冬夜里的月光还要寒凉。
小毛病...脏东西...
她就算再傻也听得明白,更何况他意图如此明显,分明从没想过遮掩。
悦漓忽然很想笑,她想笑出声来,想肆无忌惮嘲讽他羞辱人这低劣的手段,可她一丁点儿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明明瞪大了眼,豆大的泪却一滴一滴滚下来直砸到她的裙摆上。
她想,也许自己是最受不住委屈冤枉的。
珹郁不理她,背过身子不耐烦地冷声道:“主君入座吧。”
悦漓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又看了看缠着缚仙绳歪在地上被封了口的竹远和镜玄,轻声说:“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尽管给个痛快。”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痛快?呵,”她听见他嗤了一声:“当初可没人能给本王一个痛快,千刀万剐剥皮抽筋生不如死…”
一抹痛色划过,珹郁忽然紧闭了眼。
你不过是个废人...废人...
是她,是她亲手断了所有的情分,是她打破了他的妄想甚至在他千疮百孔时反复对他践踏羞辱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场笑话。
良禽择木而栖,他知道自己不该怪她。
可他就是恨啊,恨这个女人她无情,她谎话连篇她从来未曾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为他动过情。
这就是他豁出命去也要救的人。
呵,这样的人。
珹郁睁开眼,眸光暗沉像探不到底的深潭,他说:“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想怎么痛快?”
倒在地上的镜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呜咽着发出破碎的嘶叫。
悦漓紧紧攥着拳头,她听见远远的骨鞭拖在地上的脆声。
果然,修罗来了,它身后跟着一群小鬼,扛着冥界九百九十八种酷刑。
其实到底冥界刑罚够不够九百九十八种没人知道,因为从没谁能撑过其中三刑,可悦漓见越来越多的小鬼涌进殿里,熠熠明堂成了死气沉沉的鬼域,悦漓终于抬头去看他一眼。
她看着他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加瘦削冷厉,他的嘴角始终噙着笑,悦漓只觉得冷,觉得陌生。
他不是阿郁,他是冥王。
他再也不是阿郁了。
珹郁察觉到她的目光,笑意更深了些:“意欲谋反可是大罪,天界的律法本王不懂,修罗,你且说说放到冥界作何处置?”
“受刑九九八十一业,坠入轮回永世受苦不得善终。”
竹远也剧烈挣扎起来。
珹郁冷冷看着,波澜不惊道:“既然天界无人做主,便按冥界的规矩办吧。”
“我才是主谋,与他人无关!!你放了他们!!!”竹远突然破了噤声咒朝珹郁大骂:“你的刑是我下的,恶鬼!!!你尽管冲我来!!!”
珹郁倚在金殿龙椅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竹远,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想保住谁呢?你主子?悦漓?还是,镜玄?”
竹远一愣。
珹郁索性将镜玄的咒也撤了。
他倒是比竹远冷静许多,缓了缓低声说:“我不求苟活,只愿你念着往日放过小漓。”
竹远看着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你这疯子。
“够了!”珹郁把茶杯重重撂在玉案上:“魔主要本王放过这妖精也好商量。那就劳烦您亲自为自己下刑,待赎清罪过,本王自会为她寻个好去处。”
“你!”悦漓刚要起身,他一个眼神过来,修罗又把她按在座上。
悦漓怕他真的犯傻急声喊道:“你只管担下自己的罪,我的罪过用不着你!!!你不要答应他!!”
自己给自己下刑!
怎么能这么残忍!怎么可以!
镜玄忽然笑了,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对着她笑,就像他安抚她噩梦时那样温暖的笑,这么多年过去好像从没变过一般。
他说:“小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两只鬼押着他,他随意挑了一把剑想都不想就捅到自己胸口。
“不要!!!”悦漓用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修罗的手。
镜玄依旧漫不经心选着,他掂了掂匕首轻巧地用术法挑断了自己的经脉,竹远被压在地上双目赤红发出困兽的嘶吼。
本应该解气的,可珹郁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阵一阵酸楚碾过,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他们应得的。
在他们将自己折磨得体无完肤甚至夺走自己生命里最后一点希冀时他们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大步走到悦漓面前狠狠擦去她眼里的泪,掐着她的下巴让她看,他说:“你看,这些都是我受过的,那个时候你为我哭过吗,你有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悦漓止不住流泪,眼眶被他的袖子磨得通红,她抓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说对不起,一遍一遍祈求:“不要再折磨他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镜玄有罪,镜玄罪大恶极。
她不是不知事拎不清的傻子,她知道镜玄必须死必须魂飞烟灭,但镜玄绝不能因为她平白受这样的屈辱和痛苦,他不该受这样痛不欲生的折磨。
当镜玄将浸了剧毒的银针扎进自己眼睛时,悦漓看着他眼里流下的两行血泪,看着跌在地上被小鬼们撕成碎片的戮神扇,她刹那间忽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张口狠狠咬住修罗摁着她的胳膊。
修罗收手的一瞬间悦漓从座上滚下来直直跪在地上。
珹郁的脸色黑得要滴出墨来,他说:“你这是做什么?”
悦漓背挺得笔直,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杀了他,或者,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