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浓重着,天已经亮了。
列巴来拿砚,鲁生没让列巴动手,而是亲自抱着砚台跟着列巴走进了雾里。连着两个昼夜的赶工,使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内心的感觉像是送出自己的亲骨肉。
藤桥对岸搭着青棚,青棚外做着法事。
鲁生听着那边传过来的法器敲击声,看到了那边火堆旁的绰绰人影,跟着列巴过了藤桥。地上摆着几口箱子,奴隶们在不远处蹲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约伙招呼着奴隶们捆箱系杠,两个年纪十五六岁的女奴在哑奴们的忙乱中显得手足无措。
“恶人当道,殃及这块石头初为砚,就不得不以历千年风霜的面貌示人,可耻啊!”江鲁生说着把砚交给天佑,心中却放不下对这块砚石的愧疚。
天佑缓缓掀开大红锦缎,撩起黑色细羊绒察尔瓦,再次擦拭砚额上与绿磦同色的石眼。管家列巴凑上来指点着说:“黄底、绿面,江先生说这是一方高天、厚土的‘天地砚’。”
“拿去,准备起驮!”天佑说着直起身,依依不舍的目光再次停留在砚上。
一方黄鳝纹为底、绿磦为面的苴却砚被装进藤箱、上了驮架,天地砚和六箱生烟土、两箱玉簪茶、两个妙龄女奴一起成了贡品。
没等起驮的呼哨响起,天佑已打马前行。
迟来的呼哨声在山谷里迎来荡去,惊起鸦雀倾巢而出,低空盘旋,使得雾晨恍若昏暮。
马帮渐行渐远。
江鲁生依依不舍的目光追随着马帮,直至浩荡的马帮隐进浓雾,而前面的茶马古道正是盗匪出没之地……
鲁生跟着欧阳往回走着,刚过藤桥他突然说:“天佑不对劲。”
“刚死了父亲,能这样就不错了。”欧阳说完,也像感觉出了什么,接着又说,“是啊,听你一说,我这会儿也觉得他有些反常。”欧阳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鲁生眼前突然又掠过了包裹砚台的那一抹红色,不由想起了自己雕砚时滑刀的情景,作为一个熟练的制砚人,滑刀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且滑出石料的刻刀竟然刺破了左手的两根手指。难道这诡异的滑刀,真的就只是指引沙弥找到那方丢失的砚台?鲁生看了看包裹着的手指,浸在白布外的血迹已经结成了硬块,血色却依然鲜亮,“这是,这是在暗示着……”鲁生突然明白了,刚才的马队里有匹他看着眼熟的马,那是四姑娘骑出去的马。那匹马刚才被一个小女奴牵着,马背上备的是四姑娘用的那副马鞍。
鲁生没再多想,急匆匆冲过藤桥,跑到马厩解下缰绳,欧阳拉住他问:“你这是要干什么?”鲁生推开欧阳翻身上了马。
欧阳急忙也找了一匹马骑上,快速追赶。
约卡听到了身后有马踏碎石的声响,回头看着赶紧打呼哨。呼哨声还带着尾音,鲁生和欧阳已经很近了,约卡朝前面大声喊:“老爷,江先生他们来了!”
天佑等鲁生到了面前,铁青着脸,故作平静地问了句:“有事?”
鲁生觉得天佑的语气中不带半点感情色彩,愣着看了看欧阳,这才对天佑说:“带上我。”
天佑咬了咬牙,狠下心说:“回去吧,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我跟你一起去!”鲁生说着就要绕过藤箱,天佑二话不说一松缰绳打马飞奔。鲁生正在追赶,却见天佑超过约伙之后让马横在了路上,回头等着鲁生和欧阳都停下来,他才说:“约伙,杀了那两匹马。”约伙果然抽出尖刀就朝着鲁生他们而来。
鲁生却看着天佑说:“无论现在是怎样的处境,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什么也不会问,一起去,好歹有个伴,我也该为四姑娘尽点力。”
天佑听到鲁生说到了四姑娘,心一下子就抽紧了,如果鲁生感应到了四姑娘身处险境,就说明前路是条险途,文弱的欧阳和伤残的鲁生就更应该留在府里。想到这里更坚定了态度,冷观着约伙举刀朝鲁生骑的那匹马靠近。
眼见尖刀近了马脖子。欧阳惊恐地喊:“土司老爷!”
鲁生被惊呆了,欧阳敏这声“土司老爷”来得太突然,却喊得正是时候,约伙也被这声喊给震懵了。
约伙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知道是新的土司老爷丢开这里独自往前去了。他转过马头,把自己的马横在了路上,寒光闪闪的尖刀还在他手里紧握着。僵持中抬箱子的奴隶们也到了近处,队伍中的两个女奴迟疑着不敢再往前走,约卡在后面催促着“快走,快走”!鲁生觉得不只是那两个女奴不愿再往前走,抬箱子的奴隶们也表现出了惊恐不安。
鲁生见四姑娘的马摇晃着头连连打着响鼻,睹物思人,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欧阳小声说:“回去吧,要不然,约伙真能把这两匹马杀了。”
鲁生看着这群奴隶贴着约伙身边过去,却没看到约伙的身体移动分毫。就连队尾的约卡也走远了,约伙也没回头看一眼。
欧阳哀求着说:“江兄,别让约伙在这儿耗着,万一天佑在前面出了事,你我一辈子都悔不过来。”
鲁生刚刚调转马头,就听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回头见约伙骑着马已经跑远了。鲁生悄悄又调转了马头,欧阳乞求般可怜巴巴地说:“江兄,回去吧!”
鲁生懊恼地说:“杀马又不是杀人,怕他什么?杀了马我走路也跟着。”
“江兄,别这样,你何苦要让新土司为难?”欧阳说着挡在鲁生前面,回头看了看远去的队伍,接着说,“去了能干什么,只为看热闹?如果打起来了,我们跟着也只能是收尸!”欧阳刚说完就意识到说得不吉利,赶紧打圆场道:“土司的话轻易不会更改,只要天佑不放话同意我们一起去,约伙不只是会杀马,还有可能把我们捆上丢到路边。”他见鲁生不为所动,接着又说:“我们担心这么一阵,不就是在为四姑娘担心吗?列巴是四姑娘的哥哥、依清是四姑娘的姐姐,如果真是她有事,依清不会不露面,列巴也不该是刚才那种轻松的样子。”
回到住处,鲁生觉得自己已经六神无主,担心四姑娘会落入土匪之手,也心痛马帮带走的那方天地砚。尼薇来泡上茶就匆匆离开了,欧阳坐在这里也没有谈话的兴致。沉默了好一会儿,鲁生突然说:“我觉得天佑不大对劲,要么是当了土司老爷地位高了,人就变了;要么今天确实是有非常大的事。”
欧阳说:“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后者。”
鲁生吃了一惊,赶紧问:“你这读心术还灵不灵验?如果你真觉得有大事发生,怎么还能沉得住气?”
欧阳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就是明知道有大事发生,又能怎么样?就像我懂砚而不会雕砚一样,明明感觉到有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却没有能力冲锋陷阵、两肋插刀。”
鲁生说:“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就是一个时辰我都觉得漫长难熬。”
欧阳凄苦地笑了笑,低着头说:“你两个通宵没睡,要不然回屋歇会儿?”
欧阳早猜到鲁生今天一阵焦躁是担心四姑娘,却并没顺着鲁生的话题往下说。他认识天佑不久就发现了天佑对四姑娘的感情。天佑每次送到陈掌柜那里的石料,每块都是经过了精挑细选,天佑选的石料不仅外观好看,石块的大小也是经过十几次抱起放下地反复掂量过。头两年他见天佑把石料放在陈掌柜那里,使四姑娘能够随时去取。近两年,天佑把石料带进客栈等着四姑娘去偷。欧阳一直回避着不去撞破天佑和四姑娘的小秘密。最近看到鲁生和四姑娘两情相悦,觉得这也许是四姑娘最好的归宿,天佑也会从这段感情里拔出身来。无论怎样,四姑娘爱着的男人就在栖云山庄,而她这些天一直没来露面,欧阳觉得天佑今天的行为很有可能与四姑娘有关。
日上三竿,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
“我还是雕砚吧,四姑娘万一来……”鲁生说了半句话就愣住了,欧阳的心里也是一个激灵。似乎这个“万一”在两个人的心里蓄积得太久,突然间从鲁生的嘴里说出来,他们都感到了振聋发聩。
“婵儿,今天一直没见婵儿。”鲁生也不知道这会儿自己会想起婵儿,这会儿想起来了,才觉得今天早上婵儿没出来送行,这就更显得天佑这趟出行走得诡异。
欧阳赶紧说:“江兄,回屋去吧,不管是哭泣还是酣睡,总得让身体休息一会儿吧。”
鲁生却焦急地说:“走,找婵儿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婵儿没在青棚那边,也没在卧室,鲁生带着欧阳找了一阵,突然想到了朝暮阁。
画案上展开着《朝暮阁录事》,沙弥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着弥陀。
鲁生赶紧奔了过去,看到录事上写着:
这是段与朝暮阁无关的文字,草录于此,实属无奈。
小妇与四姑娘虽无金兰之谊,却有相惜之缘,如今四姑娘被擒,身陷狼窝虎口,实属因我所累。旦其有所不测,祸端之人又岂能苟活。夫君前往赎人也是吉凶难料。我甘愿追随其后舍命相助、生死与共。留下三言两语,以避来日他人口实。
殷李氏婵儿顿首。
鲁生看完呆愣片刻,猛然警醒,“走!”他说着就匆匆往外走,欧阳也赶紧跟了出来。
两个人骑马过了草棚区,鲁生在栖云堂外叫出了黑子,把自己的马缰递了过去,回身拉下欧阳,骑上了欧阳的那匹马。没有多余动作,没有言语交流,黑子和欧阳还发着愣,鲁生已经策马飞奔起来。
抬箱步行的人走了两个多时辰,出了谷口刚近林子,鲁生和黑子就撵上来了。约卡又打起了呼哨,鲁生愤然催马很快就越过约卡,天佑在马背上回身端起了火铳,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鲁生。黑子撵上来见到的是这样的僵持,用彝族话问约卡是怎么回事,约卡告诉他新土司老爷不让江先生跟着。鲁生听不懂黑子和约卡的对话,还正发着愣,黑子过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鲁生看着天佑说:“我全知道了还怎么能坐视不理。”
天佑冷着脸说:“别逼我。”
约伙再次返回来了,天佑这次没让约伙杀马,而是让约伙带着几个哑奴把鲁生绑起来放到了路边,却把黑子和马带走了。
鲁生眼看着一行人隐进了林子,明知道喊叫已无济于事,他还是喊叫着:“不能这样,放开我!”喊到声嘶力竭近于绝望,突然近处有人压着声说:“别喊了!”
鲁生以为出现了幻听,却见草丛里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婵儿,快来放开我!”
来人果然是婵儿,天没亮她就摸出了栖云山庄,早早就到了密林,交接地点只有约伙知道,她只得在密林里藏起来,接下来想着要靠树木的遮挡来尾随。没想到在林边看到了刚才这一幕,等马帮走远了她才赶过来给鲁生松绑。
“你一定要去?”婵儿小声问。
“是朋友,你该早点告诉我。”
“悄悄跟着,千万别再声张了。”婵儿说着往前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说:“不知道要走多远,你还是回去吧,要不然你到苦荞那里等着。”
“能行。”鲁生说着忍痛也快走了几步。
天佑经过杜宇岭的时候没往苦荞那边拐,约伙打了呼哨,苦荞从岔路上飞奔而来。
“少主人,今天没事,只是四天前有人在林子里打过猎。”苦荞正得意地说着,却见天佑冷了脸,赶紧停住了话。
“四天前……”天佑说着狠狠抽了苦荞一马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苦荞和约伙都吓呆了。
四天前的枪声,那个时候也许正是四姑娘面临险境的时刻,苦荞没去搭救,也没把这个消息传递回阿硕府,天佑这会儿看着苦荞,仿佛看到的是自己的仇人。
约伙赶紧凑上来说:“什么人在这里打猎,你快告诉老爷!”
“回老爷话。”苦荞弯下腰说了这句话引子,才接着说,“听到一阵枪响,小奴刚跑去不远就被汉人迎上来了,他们知道小奴的名字,也知道这里是阿硕老爷的地盘。”
天佑感觉到天在旋地在转,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四姑娘被劫的时候苦荞听到了那阵枪声,那是她唯一的获救机会,就是因为苦荞少跑了几步,才造成了四姑娘落入匪人之手。更令天佑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土匪熟知阿硕家的情况。
那些人对阿硕家了如指掌,要劫的是四夫人婵儿,劫到手的却是阿卓府的二小姐依洁。事到临头,天佑才觉出约伙带回的那几句话的蹊跷之处,约伙说过“看到的是二小姐,二小姐却自己说自己是四夫人”。难道是阿卓土司找外乡人对婵儿下手,阴差阳错地就使外乡人撞上了依洁?最终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家人不认自己家人了。
天佑想到四姑娘有可能会落到阿卓土司手里,更大的疑团滋生了。“依清在阿硕府,列巴在阿硕府,这两个人也是阿卓土司的亲生儿女,他对付阿硕家,难道仅仅是索要烟土、茶叶?”天佑没时间多想了,他刚一动身,约伙对苦荞呵斥了一句:“耳朵放尖点,有情况赶紧回府报信!”
苦荞愣怔怔地点着头,不明白少主人怎么就成了“老爷”。
铺天盖地的杜鹃花在阳光下灿灿漫漫,天佑觉得被花海搅得头晕,牵着马急急地钻进林子,像突然间钻进了黑暗里。天佑不敢相信苦荞所说,又相信苦荞不会空穴来风编造这样的话。约伙知道的也是四姑娘在这条路上被劫持,这是她来栖云山庄的唯一道路,阿卓土司应该知道婵儿不会独自出现在这条路上,更何况阿卓土司没道理雇人与婵儿为难。天佑心里边迷雾重重,又是身在这遮天蔽日的杜鹃林里,就更感眼前漆黑,道路难行。抬箱子的奴隶们半侧着身走路,脚下也是磕磕绊绊。
“如果有人在此打劫……”天佑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顿感到后脑勺直冒凉风。
走到了林木低矮稀疏的地方,天佑上了马,眼前看到的又是满目的花海。天佑想快点走完这些林子,也只能是心里急,杜鹃林里花繁叶茂,就连山鸡腾空起飞都难,抬着箱子行走的这支队伍更不可能走快。
钻出了杜鹃林,进入了渐次稠密的松树林。约伙在前方打了一阵呼哨,天佑紧张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等来的却是一张纸条。
天佑看完了绑匪留的纸条,胸闷得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林地交换改为了码头交接,突然间又增加了几个时辰的路程。四天前四姑娘就落到了绑匪手里,现在是死是活还很难说。天佑顾不上多想,别说改在了码头,就是再远些,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天佑今天却觉得山不转,水不转,路也不转,就是人转。出玉簪谷的那段路本来越走离江越远,现在又要往江边靠近了。如果有船,如果能从茶山的山背后下到江边,到绑匪指定的那个码头也就是顺水漂流几里路的距离,他们现在要绕着山转几个时辰的路程才能折到江边码头。天佑知道这处码头,如果不是这一带洄水、峭壁成为天险,玉簪谷尽头的江边也该有栖云山庄设防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