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还没走近,看到鲁生听到了脚步声当即停止了雕刻,就边走边说:“手伤得重不重,就又开始雕了?”
鲁生尴尬地说:“别提了。说起来,哪儿还像个匠人。”
天佑看了看砚床上的东西,问:“快雕好了吧?”
“还要三四天,这将是一方难得的好砚。”
天佑在鲁生对面坐了下来,压着声说:“约伙去请毕摩,没出得了山。”
鲁生感到事关重大,看着天佑,等着天佑继续说下去。
“路被切断了,对方向我们索要贡品。”天佑觉得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停下听了一会,没听到声响,才接着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以前大土司向小土司索要进贡是常有的事,现在很少有这种情况了,这回我也感到突然,偏偏是发生在我们急于出山的时候。”
鲁生赶紧问:“你打算进贡?”
“也没别的办法,费解的是,对方索要一方宝砚,会不会是指瓦砚?”
鲁生赶紧说:“瓦砚怎么能给别人?既然没明说瓦砚,肯定不是指的这个。”
“那还会是什么?”
“我也弄不明白。”鲁生说着突然想到了正雕着的抄手砚,试探着说,“要不然,我赶紧把这方砚雕出来,匠人能把旧砚翻新,就能把新砚造旧。更何况,这真会是一方好砚。”
“后天早上要。”
鲁生稍稍犹豫之后,应了声:“就后天早上吧!”
天佑很快就站了起来,临走说了句:“一会儿我让尼薇过来,给你当个帮手。”
鲁生仿佛看到四姑娘正走向那条茶马古道,他什么也没说赶紧又雕了起来。
天佑一回到朝暮阁就关上了门。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刚才他怕鲁生问起四姑娘,现在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关心四姑娘安危的人。“她的个性是那么刚烈,落在土匪的手里绝对是凶多吉少。”他不敢往坏处想,却又挡不住自己往坏处想,女人落到了土匪手里,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天佑想起前些天没等四姑娘,答应让她办完事自己进山,这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自己扛着火铳子到汉人的地盘上遇到过麻烦,四姑娘这回碰到的又是外地人,也许那些人并不知道阿卓土司,不知道她身后有林家关照着。
老阿硕土司死了,天佑这才意识到一杆火铳经营的江湖,本来就危机四伏,而老阿硕撒在这方圆百里的十几个忠奴,结成的是张漏洞百出的大网。他们抵御不住外人入侵,用到他们的时候一个也收不回来。
天佑在依清和婵儿面前说的“头痛”,只是找了个逃避现实的借口。这会儿头真的很痛,痛得他没法去想,也无法安睡,躺在床上瞪眼看着房顶,只觉得自己被危机感压迫得心力交瘁,如坠深渊。
他不敢想山洞里的情景,老阿硕土司在青棚里,等请来了毕摩,山洞里的秘密就将无法掩饰,更会把婵儿推向险境。想到了这里,天佑强撑起了身体,出了朝暮阁,想让殷张氏出面主张让老阿硕入土为安。入土,是汉人的习俗,母亲是汉人,也许她能够接受汉人的葬俗。如果能够这样,暂时就不用去惊动山洞里的奶娘。
大门外的坝子上热闹着,大门里却冷清得悄声无息。天佑离开朝暮阁穿过了长廊,刚拐过弯,竟然看到一个匆匆的人影离开了佛堂。从步态上看,天佑觉得那人一定是约伙,却想不出在这样的深夜里,约伙怎么会从佛堂里出来。
“母亲还没睡下,这样也好,减少了叫门的麻烦。”天佑这么想着已经近了佛堂,却听到里边正有对话。他干咳了一声才上去推开了门。他愣住了,母亲和沙马也表现出了吃惊。
殷张氏看着天佑,问:“有事?”
天佑愣着没挪地方,殷张氏温和的注视使他感受到了手足无措,猛然想起这是听到婵儿那番讲述之后,这是自己第一次和曾经的母亲照了面,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在这火塘边的温馨场面。意识到自己和殷张氏有着三十几年的“母子”关系,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竟然也积累下了养育之恩和母子亲情。当他看到沙马用挑衅的眼神逼视着殷张氏,感觉到了一个自由人对女主人的蔑视,就冷冷地对沙马说:“你到这里做什么?出去!”
殷张氏看着沙马离开后,深叹了一口气,这才说:“这么晚了还没歇着,病好些了?”
天佑凑过去坐到了火塘边。殷张氏又问:“刚才你听到了什么?”
“到门口就直接进来了,没听到什么。怎么,沙马与这次四姑娘被绑架有关联?”
“四姑娘,被绑架?”
天佑这才觉出依清并没把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自知失言,就只好接着说:“后天早上动身去赎人。这是我头一次去和土匪打交道,心里没底。”
殷张氏没吭声,两个人在火塘边陷入了沉默。
殷张氏最终相信了天佑没听到她和沙马的谈话,这才说:“这些年我足不出户,对外面的事是一点也帮不上,你也别总是往婵儿那里去,四姑娘被绑票这事,你还是和依清商量着拿主意,万一有处置不当的地方,有依清担当些,阿卓土司那里也好交代。”
天佑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话到了嘴边,忍着没说出来。土司过世要做四十多天法事,是否进行土葬,还有些时日可以周旋,当务之急还是赎回四姑娘。天佑听出殷张氏让他和依清一起拿主意,万一出现差池,依清也能替他做些担当。天佑觉得出事的可能已经不是万一,也许四姑娘面临的是危在旦夕。
天佑刚到朝幕阁门口,沙马干咳了声从树下的暗影里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画室。
“有话要说?”天佑说着坐下了,却并没给沙马让座。
沙马却直接对天佑说:“天佑土司,你不能认贼作父母。”
天佑听到这话吃惊得差点站起来。奶娘对婵儿说过他是沙马土司之后,却没想到面前的沙马竟然也来说这件事。他愣愣地打量了沙马一阵,想撵沙马离开,心却被对自己的身世之谜抓住了,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这话,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已经从婵儿那里听说了这个秘密,这件事就不再是秘密,而是自己接受不了的现实,再了解得多些又能怎样?阿硕夫妇买了个有身孕的女奴,女奴生下的孩子就该是奴隶,而阿硕土司夫妇把女奴的孩子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了。天佑不想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成为奴隶,自然也怕这件事被外人知道。
沙马却接着说:“阿硕土司把你奶娘卖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天佑听不下去了,赶紧说:“卖了奶娘,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土司卖他的奴隶,这算不得什么,你出去吧,如果再说下去,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字。”
沙马往天佑面前凑了一步,压着声又说:“沙马土司是真正的贵族,你难道放着真正的土司不当,要在这里当假土司?真正的土司之后,就该是有血性的男儿!”
天佑很决绝地喊叫了声:“出去!”
沙马临走丢下一句:“好吧,现在不能让你相信,早晚你也得信。走着看,我一定要让那恶婆来亲口对你说出真相。”
天佑坐在黑暗里陷入了思考。考虑自己的处境,也推测沙马住在阿硕府这半年多的动机和沙马的身份。
“几百号人都被人家打得死的死、伤的伤。现在你想让他赤手空拳跟着你去复仇?”这是天佑在佛堂门口听到殷张氏对沙马说的话,他现在由此推断这个沙马即便不是当初的沙马土司,也一定是沙马家族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如果不是这样,就绝不会事隔几十年了还追寻到阿硕土司府来。
奶娘临死说她是亲娘,如果这个跛着一条腿的沙马说他是亲爹,难道自己也该相信?想起这事未免有些隐隐担心,天佑现在不敢相信什么,自己既做不到替沙马家族复仇,也做不到丢开自己在阿硕府里的女人和孩子们。
老阿硕已经死了,他的女人还活着,天佑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恨这个女人。
天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有个“惊风”病,稍一哭闹就会抽风抽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阿硕土司请了个苗医来,那苗医在阿硕府一住就是五年。就为这个,天佑这会儿觉得养育恩早已超过了生育恩。
“将错就错地维持现状,渡过了眼前的危机,过几年把这里的事情交给儿子旺吉,自己就到内地去,今后再也不踏上这片土地。”天佑在心里作了如此打算。
夜深了,欧阳伏在桌角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尼薇坐在火塘边也打起了盹,刚才还眉来眼去的这对男女一安静下来,整个房间也就顿时显得空空荡荡、阴风窸窣。
鲁生再次看了一眼风雨灯,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灯光暗了,只觉得灯花似乎是更小了些,探着身拍拍尼薇的胳膊,小声说:“弄点油来,灯快要灭了。”
尼薇已经添过两次灯油,第二次添油的时候就让油瓶见了底。现在又需要油了,尼薇站起来,愣怔着注视了一会儿油灯,这才拿着空瓶走进了浓雾里。
鲁生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指关节,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将要完工的砚台。浅绿色石磦为表,黄色石磦为底,表与底之间夹着厚厚的青色的细腻石质。这方砚放在桌上有种朴实、厚重之美,之所以认为这方砚堪称宝砚,是在这方质朴的砚台上有一枚铜钱大的石眼,他把这只石眼恰到好处地留在了砚额中间,这种同色石眼粗看浑然不觉其存在,当看到石眼存在的时候,会使人产生天上云追月的感觉。鲁生爱这方砚,这也正是他的心中之砚。鲁生的眼眶湿润了,一想到这方砚天亮之后就会被送出去,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刚才闯进浓雾里去的是尼薇,现在从浓雾里挤出来的却是列巴。
“天快亮了才想起要灯油。”列巴说着进了屋拧开盖子加了灯油。
欧阳被吵醒了,直起腰就问:“天快亮了吧?”
“是,快亮了,这一晚上我也没合过眼。”列巴说着在火塘边坐了下来。
欧阳看着鲁生,小声说:“怎么,哭了?”
鲁生没理会欧阳,用粗麻布蘸了些加了红土的清胶涂抹着砚台。“一个白天两个夜晚的赶工,才将这方砚赶制出来,一会儿就将会被天佑拿去拱手送给别人。”想到这些,鲁生的心里感觉到的是揪心般地疼痛。
欧阳又问了句:“雕好了?”
鲁生还是不想说话,他用袖口擦了擦脸,拿起砚凑近了火塘,一边烤砚,一边抓些柴灰往砚上擦抹。看到砚上干得没有了水气,他又用干净布在砚上擦拭了几遍,这才把砚递给了欧阳。
“天啊!还真有了沧桑感。这样一方砚……”欧阳突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伤感地说:“就要送人了,总该取个名字吧?”
鲁生望着弥漫到屋里来的浓雾,沉默不语。
欧阳端详着新做出来的“旧砚”,陷入了沉思。
“混沌之后,天地初分,接着有了这高天、厚土,云中月。”鲁生呓语般说着,突然和欧阳同时说:“天地砚!”
欧阳抚摸着石眼,低声说:“这只石眼在这里太增色了。”
列巴伸着脖子,指点着问:“就是这个?”
鲁生这才想起列巴还在火塘边,小声问:“管家怎么有空到这里坐着?”
列巴说:“我给你送灯油来了。”
尼薇端着糕点跨进门,看到列巴没走,低头说了声:“少爷还在这儿?”
列巴苦笑着说:“让你去拿糕点,是我也饿了。”
尼薇又重新泡了茶。
列巴吃着糕点,又伸着脖子看了看砚台,边吃边说:“这也是神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做成砚之后看着就不一样了,越看越有意思,就成了值钱的东西,就成了宝贝。”
鲁生头一回从列巴眼里看到这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就认真地对列巴说:“一会儿还请管家帮个忙。”
“啥事?”
“要块上好锦缎来,这块砚包裹起来才更显得贵重。”鲁生说着眼眶又湿了。
列巴点着头“喔”了一声,仿佛理解了鲁生的用意,接着说:“天一亮这方砚就要出嫁了,就该好好打扮打扮。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尼薇现在就跟我走,要了让她拿过来。”
欧阳赶紧说:“雾太大,我也跟着去!”
欧阳和鲁生以为列巴会坚持只让尼薇跟着去,没想到列巴站起来却什么也没说,三个人先后都走进了雾里。
鲁生抱着砚台不由得对这方砚心生愧意。历经亿年寒暑的石料,在千万刀的雕琢中才成为了砚,却没能以新砚示人,初为砚台就成了历千百年沧桑的模样。鲁生觉得对不起这块石料,也违背了自己制砚人的良心,自己在制砚时摸索出了砚台做旧的手艺,为的是修复老砚之后不失老砚的陈旧感,没想到今天直接把一方新砚做了旧,伪造了岁月痕迹。他捧着砚台越想越难过,不由得对着砚小声说:“我是你爹,万不得已才把你生得比爹还老,如果哪天咱爷儿俩有缘相遇,爹一定还你一个崭新的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