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儿穿着一身素衣到朝暮阁来了。
她肩上搭着浅灰色的披肩,穿的是一条月白色高领半袖旗袍,领边处压上了两道浅蓝色蚕丝明线,领口处的盘扣也是浅蓝色。旗袍的衩很低,坐下来也只露出了白色洋袜,鞋子也是月白色,鞋口上一道明线的颜色略深些,鞋面上绣着两片荷叶和一只含苞待放的花蕾,几处墨绿色的点缀更显出了厚鞋底上的洁白。俗话说“要得俏,女戴孝”,婵儿现在的打扮就有点那个意思,她素衣淡妆地走进画室,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画室里的几个男人都有些恍惚。
婵儿没敢公然披麻戴孝,却尽量让自己的衣着上不沾鲜艳的色彩。现在别人不知道她的婆母刚刚去世,她自己知道,她觉得那个灵魂正在不远处看着。
婵儿觉得在心里已经相信了那个老女人是天佑的母亲,也就算默认了那个老女人是自己的婆母。
天佑喜欢看女人穿素装,却不知道汉人穿素装的讲究。他把微笑的目光停留在婵儿身上,仿佛现在才真正感到了婵儿的可爱。
鲁生见婵儿一身素装出现在朝暮阁,惊诧之余不安地和欧阳交换了个眼神。看着婵儿,试探着低声问:“没……没啥事吧?”
“没事。”婵儿的声音细弱得像是耳语。
天佑说:“好,今天穿的这身衣服看上去非常雅致。到哪儿去了?我正想着叫人出去找你,朝暮阁雅聚怎么能少了我们的录事官。”
婵儿强装出笑脸,小声说:“随便走走,不经意就走远了。”
鲁生还是觉得婵儿有事,要么是她家某位老人的祭日,要么就是有什么说不出的理由,没有别的原因,少妇不会穿成这个样子。他又问了句:“真的没事?”
“江先生以为能有什么事?”婵儿说着浅笑了一下,鲁生这才没再问下去。
鲁生的心思没在朝暮阁,四姑娘跟着天佑他们下了山,却没跟着一起回来。他像上次那样既怕四姑娘伤了、病了回不来,又怕她不愿再到栖云山庄。也许就像四姑娘说的“与其接受将来没完没了的相思之苦,还不如只把这段短暂的幸福放在心里,成为深藏心底的秘密”。鲁生会经常想起四姑娘说的这句话,想起这句令他痛心的婉转回绝。鲁生心情不好,看到婵儿一身素衣更令他不安。他走出画室想独自待一会,却看到管家列巴上来了。
列巴把一封信交给鲁生,随后说:“刚送过来的。”
“有劳管家了。”鲁生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看到一半,一段特别刺目的话撞进了他的眼里,“前年老太太病逝了,她老人家这是思念成疾,临了都没能再见你一面。”他眼前黑了好一阵,待恢复了点视力,信上接下来的内容已经模糊成了一片,他擦了几次泪才算把信看完。
婵儿听到了响篾声,探身往外打量,看到的却是鲁生脸上挂着泪痕呆愣地坐着,赶紧走出来问:“怎么,出了什么事?”
鲁生没吭声。
“有事吧?”婵儿问着,想起先前鲁生也这么问过自己,赶紧驱赶开心中不吉的感觉,又问,“想家了是吧?”
“帮个忙,找条白布来吧,娘……”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出了别扭,随即纠正说,“我娘没了。”
婵儿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巧合,殷天佑的娘刚刚过世,鲁生就接到了这种同样的消息。她轻咬着嘴唇,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鲁生悄声说:“这事先别说,对谁也别说。”
婵儿抹着泪跑开了,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鲁生还在树下呆坐着。他从婵儿手中接过白布条揣进袖子,低声说:“算了吧,在别人家戴孝不吉利。”
“我让天佑也戴上。”
鲁生这才注意到婵儿的手上还拿着一条白布,赶紧说:“这可不行,我和他又没有拜过弟兄,这使不得。”
婵儿压着声说:“有些事情很凑巧,等找机会我再告诉你。”
鲁生看到婵儿说得很认真,小声问:“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现在不能说。”
鲁生低头想了想,还是说:“算了,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老太太前年就过世了,我在你家里戴孝不合适,这个家里还有两位老人呢。”
婵儿没再说什么,缓缓进了画室。
天色暗了些,朝暮阁遥对的那座山尖上罩了层金黄色,阳光没铺设到的地方显得迷迷蒙蒙,鲁生望着异乡景致,却隐约感受到了家乡小曲:
头下苇絮枕呀,
炕铺芦苇席——
今见芦花似飞雪呀,
冬盼春来归——
这是家乡小调,他仿佛看到了夏日河边那一望无际青纱接天的苇子,秋冬那漫天漫地的如雪苇絮。
他觉得是家书带来了这家乡小调,也捎来了家乡景致。鲁生以为自己安于做异乡常客,此时却思乡之情愁肠百结,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他赶紧用指尖沾去了泪,强制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到画室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婵儿还是那一身素衣,她把一条白布已经扎到了天佑的头上。
“怎么能这样?”鲁生感动得有些说不出话,眼泪又涌了出来。
天佑看着江鲁生,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安慰的话。
鲁生从天佑头上抓下白布条,小声说:“咱们没有兄弟名分,就别这样。”
鲁生问婵儿要了香,抽了三支双手捧着到门外接上火,面朝家乡的方向虔诚地拜了三拜,把香插进了画室外的坝子边上。婵儿也抽出三支递给天佑之后小声说:“离开他稍远点,你也上三炷香吧。”
沙弥从山下上来了,看到两位先生上了香,跟过来小声问:“是不是我和欧阳先生……”他的话还没说完,一股旋风从山腰“窸窸窣窣”着横扫过来。
欧阳和尼薇从房头拐出来了,刚跑进了画室,欧阳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么好的天,怎么说起风就起风了?”
沙弥再次清洁了桌案,才小心翼翼地把将要完工的抄手砚摆了上来。
没雕刻出墨池,这块石还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砚台。现在摆在画案上,却完全是砚的感觉。
天佑愣了一阵,悄声说:“没有完工,怎么就觉得不需再雕了,看上去还有古砚的感觉。”
一块外棱线清爽的矩形石料现在已经粗具抄手砚的大模样了,鲁生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在砚面上动刀。砚面上有着色泽清纯的绿色石磦,石磦上有个同色石眼。鲁生最开始的设计想到的是砚面上不加任何雕饰的素砚,看到黑子切割时他想到了龙,这些天一直就在雕龙与不雕龙上举棋不定。到朝暮阁本来是想着请上三炷香,再加上欧阳他们的意见,使自己能借外来之力触发灵感,以此来完成对这方砚的最后制作。没想到一封来信带到的是母亲去世的噩耗,他的心沉在悲痛之中,看着香炉上空轻烟扶摇,他没能从轻烟缭绕处感受到龙,仿佛那两条龙早已深深地隐藏在了砚里。
鲁生抱起了抄手砚的砚坯就要往外走,天佑赶紧说:“别雕了,现在就是一方好砚!”鲁生苦笑了一下,抱着砚出了朝暮阁。
婵儿望着对面山顶的夕阳余晖,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老女人。
没有彝人的火葬仪式,没有汉人的入土为安,也没有通往地府的买路钱,老女人的魂魄就一定还没走远。她回头看着沙弥,小声问:“你害不害怕鬼魂?”
“做事无愧于心,就不用怕这些。”沙弥说着放下了毛笔,给婵儿的茶碗续了点水,小声说:“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婵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再次望着远处的山顶出神。
沙弥边收拾桌案一边说:“江先生说要上来一起聚聚的,怎么突然又走了?他好像很不高兴。”
“接到了信,他家里老太太不在了。”
“什么时候?”
“前年。”
“我是问,什么时候得到的信?”
“你下去抱砚台的时候。”
“阿弥陀佛!”沙弥念了遍阿弥陀佛,接着说,“我到佛堂去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