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儿过了藤桥,钻进了薄雾中的树丛。
山谷里还很寂静,谷底还被白雾缭绕着,朝暮阁后面的山顶上已经厚铺着灿灿朝阳了。她沿着走过几回的杂草丛,翻过山梁斜斜地走过一段下坡,就看到了树下的那团阴影。洞口封着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有洞,几乎很难看出这里和别处的山壁有什么两样。
“喂,我来了。”婵儿喊过之后没听到回应,就开始搬封口处的石块。
钻进山洞,她叫了声:“奶娘,我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想动弹了。”老女人说着这才掀开搭在身上的衣服,缓缓地坐了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斜进了山洞,在两个人的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这斑驳的光点也洒在了老女人的脸上和脖子上的包块上。婵儿的目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处安放,便一次次触到那团大得触目惊心的肉囊。
“我拿来几块小麦粑和玉米粑。”婵儿说着,转身从小背篓里拿出干粮递给老女人。
老女人淡淡地说:“我吃不吃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婵儿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女人为什么突然变得消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主动要盐,还挖了兰草,这才十来天时间,就像突然间散了心气。
光影在洞中移动着,两个人却僵在那里没说话。
婵儿相信,面前这个老女人是天佑的奶娘。看到奶娘这样,她心里难受,想象着如果天佑见到奶娘现在这惨不忍睹的样子,心里一定会更难受。想到这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又忍,她还是哭着问:“奶娘,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奶娘沉默了会儿才说:“好,我吃。”
婵儿抹着泪偷眼看到奶娘吃下一个玉米粑,这才小声说:“你要活着,我和天佑会好好孝敬奶娘。我想好了,让天佑先把你带走,下一趟回来的时候我也跟着过去。你知道天佑现在有几个女人吗?有四个,我是他的第四个女人。他已经有了四个儿女,反正我在土司府也没啥事干。”
“阿硕不会放过我们,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婵儿赶紧说:“不会,我觉得他们很和善,对奴隶们都不错,他不会对你下狠手,更不会对天佑下手。我也打听过,都说阿硕家是最善良的土司,我也亲眼看到每次马帮回来,他都请奴隶们喝酒吃肉,围着火塘……”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奶娘突然发怒了,她大声喊叫着,震动得脖子上的肉囊直打战,像马上要从脖子上坠落下来。
婵儿愣了一会儿,迟疑着说:“难道,难道不是这样?”
奶娘咳嗽了几声,婵儿赶紧探着身给她递上了水罐。奶娘喝了点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本来不想说,现在不说不行了,我怕天佑也像阿硕土司那样。”
她看着婵儿,知道婵儿正关注着,接着又说:“阿硕勾结土匪、强盗,做的生意也是替杀人、抢劫、挖坟、盗墓的强盗们销赃,他还贩运烟土、倒卖私盐。你不信是吧?你看看阿硕家的那群哑奴,都是他先放出风要这种人,就有人把好好的男人弄成哑巴卖给他。他再给这些吃够了苦头的哑奴一口饱饭,这就成了那些哑奴们的救星。他和他的女人是表面和善,骨子里凶恶,哑奴们看不出来,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我真怕天佑也这样,怕后代会遭报应。”
“怎,怎么……”婵儿被吓蒙了,情急之中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不相信是吧,你沿着江走一个时辰之后爬上坡看看,那边连片的大烟地都是阿硕家奴隶们种的。奴隶们一年种一季大烟,种一季玉米和土豆。他家的东西谁都绕着走,连土匪都不敢来抢。”
“天佑已经接手了。”婵儿说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陷进了沼泽,越是用力挣扎就越是陷得更深些,胸口有压迫感,喉咙里像堵了东西一样呼吸窘迫。她看着老女人,焦急地接着说:“现在已经是天佑在带马帮了。”
老女人眼神惊诧着,自言自语说:“不,不会,他那么胆小,阿硕不可能让他干这个。”
婵儿用力喘息了一阵,看着眼前这团颤动的包囊,艰难地说:“我以为你是冷静,现在看来,你是冷漠,把儿子放在这里,还能这么多年保持沉默。你怕他死,就不怕他不得好死?”
老女人努力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阿硕又失信了,他说过早早就让天佑读书,长大当文明人。他怎么能让天佑干这伤天害理的买卖,他要弄多少财产才够啊?”
婵儿听着奶娘歇斯底里地叫喊,还是没见到她流泪,感觉中又像有泪水在奶娘的心里涌动着,婵儿这会儿确信了面前的老女人就是天佑的亲娘。
“快走,你快把天佑带走!”老女人推了婵儿一下,大声催促着。
婵儿拉住了老女人的手,流着泪说:“我求你了,能带走他的人不是我,是你。”
老女人盯着婵儿,摇了摇头。
婵儿赶紧又说:“你别不相信,前几天他说到奶娘时流泪了,也许他猜到了你就是他的亲娘。”
老女人还是摇了摇头,神情惨淡地说:“不会,如果那样他会找我。”
“找了,他说他找了,打听到你的去处之后,听说你逃跑的时候摔坏了腰,这之后就没有了下落。”
老女人嘴角上掠过一丝冷笑,打量了一圈山洞,平静地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没死在荒山上,就是想着爬也爬到这里来,我要在这个石洞里变成一堆骨头,享受我儿子来供奉、祭祀。毕摩给阿硕指点了这处宝地,我就在这块宝地荫庇我自己的后人。”
婵儿感到莫名其妙,还以为奶娘疯了,愣住想了一会才说:“如果我没碰到你,我和天佑也不可能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来供奉、祭祀?”
“你还不懂这里人的葬俗,阿硕把他父母的骨头安放到这个洞里,他们会一代代人在这个洞外作祭祀。他们霸占了我的天佑,让我活着的时候听不到儿子叫一声娘,我却能让自己死之后享受儿孙们的祭拜。活着没赢阿硕一回,死了在阴间也要赢他一回。”
婵儿缩着脖子看了看四周,哆嗦着低声问:“这么说,咱们是在墓穴里坐着?那些东西呢?”
“丢了,都让我给丢到金沙江里去了。”老女人说着看到婵儿被吓得缩住了身子,苦笑着又说:“现在没有人骨头,就不是墓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满意这个地方,我想要最终赢阿硕土司一回,趁着有气力把自己砌进来,我爬到了这里,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婵儿恐慌地看着老女人,低声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让我拿盐?”
“那会儿,我在你的眼里只是个乞丐,盐太贵重,估计你拿不来盐就不会出来找我。真没想到动了这个小心思,竟然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儿媳妇,也多享了几天食缘,我现在更知足了。”老女人说着话,嘴角上真的浮现出了满足的笑意。
婵儿无意之中看到了上次拿来的纸包,伸手就触到了那几块玉米粑、荞麦粑压着声问:“你没吃?”
老女人好像对食物不再感兴趣。
婵儿拿起刚才被啃过的半个玉米粑又塞到了老女人手上,用强硬的语气说:“快吃,我要看着你把这两块吃完。”她说着又递了一块过去。她看到老女人吃起来了,这才缓和了语气说:“我明天带天佑来看你,好商量个办法把你带走。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听见没有?”
老女人顺从地点点头,突然指着洞外说:“你快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婵儿悄悄凑近洞口,听了一会儿并没觉出有响动,再回过头,眼前的一幕把她惊呆了。只见老女人一头撞向了洞壁上尖利的山石,随即身体缓缓地往下滑落。
“奶娘,奶娘!”婵儿凑过去大声叫喊。
老女人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洞外说:“我还不能安寝吗?我还没受够折磨吗?”
婵儿流着泪说:“你有资格享福,下回不能这样,千万不能了!”
老女人没有低估自己的气力,也没有低估山石的锋利。她头顶上渗出的鲜血开始时只是染红了一缕白发,没过一会就有更多的鲜血从头顶往外冒,脸色也苍白起来。
婵儿惊慌地说:“你等会儿,我找人来救你。”
老女人抓住了婵儿的手,惨然地笑着说:“看来,我活着和天佑没有母子缘分,只好死后听他叫声娘了。”
婵儿赶紧说:“我这就去叫他来。”
“没用,来不及了!”奶娘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点时间,我再对你说两句,阿硕家人下葬之前,没人会打开这个洞穴,等阿硕断了气,天佑就是土司了,那个时候你把我的事告诉他,我是他的母亲。”
婵儿点头应着,奶娘又说:“刚才还以为老天爷不收我去,看来还是要收。我在地上爬了半年才勉强能支撑起身子,要到的地方就是这个洞穴,我还真的能在这里安歇了,老天爷很公平,真的很公……”
奶娘似乎还有话要说,嘴唇动弹着,却没能再发出声。
斜进洞内的斑驳阳光不见了,婵儿觉得自己陷进了昏暗里。唯有滴水声响亮得充斥了整个洞穴。她慢慢地给老女人擦拭血污,换上衣服,这是天佑的一套旧衣服,这会儿被穿到了天佑母亲的身上。虽然现在还不能让天佑知道这些,婵儿觉得自己早晚是会告诉天佑,让天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的奶娘,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来到洞外,婵儿用石块垒严实了洞口,这才抬头看了看天,看了看江对岸的大山。“山下有江河,洞口朝着对岸的山脊,这就是好风水吗?为了这句风水之说你不愿走,还是怕说出实情连累了你的天佑?不管是哪种原因,你都是为了天佑平安是吧?”婵儿自言自语着,像是说给老女人的亡灵听,又像是说着话给自己壮胆。
她坐在了茶园边,眼望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朝暮阁发起了呆。她知道这会儿天佑一定在朝暮阁,却想不明白像天佑这样喜欢看书、写字、作画、品茶的文人,怎么可能去干那种肮脏的营生。
靠近藤桥,婵儿这才看到自己的裤脚和鞋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到溪沟边把鞋和裤角浸入水里搓洗了好一阵才使那些血渍浅了些,而后怕和新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了。想到刚刚发生过的场景,她感到害怕,想到天佑干着的这些危险生意,她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