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抄手砚,鲁生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下不了手。不禁又忆起了梦中的母亲。母亲在天上,她和鲁尘在一起,自己在天上已经和他们相聚过。鲁生觉得那个时候自己一定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也许是四姑娘的守候,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他没有心思雕砚,却强迫着自己必须雕砚,四姑娘说过要回来一起评赏这方抄手砚。这之后,就是自己返乡的行程,没能为母亲送终,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三周年祭奠。
婵儿到堂屋看了一圈,就赶紧离开了。天佑没在画室,没在堂屋,卧室也没有人,婵儿再能想到的地方就是鲁生和欧阳那里。她进了月亮门,欧阳在草棚里喝着茶,尼薇在草棚不远处的山石上坐着发愣。而鲁生,才为母亲流过泪,就又在雕砚了。
此时鲁生还能雕砚,这使婵儿很意外。她站住愣了片刻,叫了声:“江先……”话刚说出口,就听到鲁生叫了声“哎哟!”赶紧走两步凑上去问:“江先生,怎么啦?”
“滑了刀。”鲁生说着紧攥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鲜血还是从指缝涌了出来。
尼薇赶紧跑过来挽起鲁生的胳膊焦急地说:“到佛堂去,用香炉灰压上止血。”
婵儿僵在那里,眼前混沌了片刻,才悟到是自己身上带着一团黑雾,是自己把邪气带到这边,才使得鲁生伤了手指。
“没事,一会儿就能止住。”鲁生虽然这么说,还是没再和尼薇执拗,欧阳也赶紧跟了过去。
沙弥看到鲁生被尼薇搀扶着来到佛堂,就赶紧迎了上来。坐在蒲团上的殷张氏看到了鲜血,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鲁生苦笑着说:“碰破点皮,没事。”他刚松开手,一股鲜血就冒了出来,大家忙着从桌案上拿香灰,殷张氏赶紧起身避让,没承想珠串绊住了脚尖,猛然一个趔趄身体仆到了地上,串珠的绳子断开了,圆圆的金刚菩提子落地四散。
尼薇和欧阳一起扶起了殷张氏,这才过来帮着婵儿为鲁生止血包扎。
沙弥没敢看鲁生的伤口,就蹲下身子捡拾地上的佛珠。他一边捡一边在心里默数着,数到了一百零七,几乎在地上找了个遍,还是差着一颗,看到佛龛底座上的一个小洞,伸手探了一下,触到了活动的青砖,他抽开两块青砖,探着身子在佛龛下摸索着,指尖触到光滑的石头,手再往里探却被石头阻碍着。他顺手把那块光滑的石头拖了出来,“砚!”沙弥突然叫出了声。
“砚!”佛堂里的人几乎都在心里喊出了这个“砚”字。
一方完好无损的砚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沙弥捧着砚台惊叫了一句:“是画室里的那方砚!”
鲁生夺过砚台猛然举过了头顶,“苍天啊!”他在心里如此感叹着,感觉中是母亲的魂魄指引着才找出了这方砚,以洗清他在这里蒙受的不白之冤。
欧阳以为鲁生要摔砚台,赶紧上去用力擎住,大声吼叫着说:“江兄,不能,千万不能!”
沙弥不敢看鲜血,这会儿眼前避不开的就是鲜血。鲁生高擎着砚台,鲜血却顺着砚边往下流淌。尼薇回过神,急着喊:“快帮着抢下来!”婵儿和沙弥这才赶紧凑上去,沙弥抱住鲁生的腰,婵儿擎住了鲁生的胳膊,殷张氏突然大声喊叫:“快来人啊,姓江的要摔砚了,他要毁灭罪证,他要摔砚!”不一会约伙和约卡跑来了,天佑和阿硕土司也到了佛堂。
阿硕土司看到了那方砚,表现出一脸惊诧,随即指着鲁生喊:“还不快点捆上他!”
约伙和约卡一起扑上来帮着欧阳抢下砚,接着把鲁生按翻在地。
鲁生挣扎着大声喊:“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是谁在害我?”
鲁生被捆着拖出去了,阿硕土司又说:“还不快拿着东西出去!”
沙弥知道是自己惹的祸,早就吓得在一旁发抖,阿硕土司又说了一遍“还不快拿走!”沙弥这才惊恐地抱起砚台离开了佛堂。
土司回头对天佑说:“你也出去。”
天佑愣怔着问:“为什么?你们得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殷张氏说:“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天佑突然觉得头都要被气炸了,大声吼着说:“一方砚被藏在了这里,却搅得大家四处查找,更害得我和朋友之间相互猜忌了这好几个月,现在竟然要说是为我!”
殷张氏第一次看到天佑发怒,顿时也冷下了脸,看着天佑说:“四年了,府里再添一个孩子没有?这么做就是被你逼的,要不然找人来说给你听听!”
天佑愣住了,他从父母的表情中不但没看到愧意,就连一丝温情也没看到。对方脸上的寒意顿时冷却了他沸腾的血液,僵持的场面使他感到了窒息,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不管事情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一定要让江先生平安地离开栖云山庄!”
阿硕土司铁青着脸吼了句:“还不快出去!”
天佑可怜巴巴地看着阿硕土司,小声说:“阿达,儿子求您了!”
掩上门,光线更暗了,仿佛黑夜提早光顾了这间佛堂。一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已经过去,佛堂里又安静下来,这不是一般的安静,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殷张氏试了几下才抬起了屁股,起身点燃了一对红烛。
光明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佛像。被包浆成琥珀色的金刚菩提子,这会儿散乱地在桌案上摊着,闪着莹莹的光。
殷张氏故作镇定地数着佛珠,一个淡去多年的身影却猛然清晰了,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看到了那狂乱的一阵抓挠。“那次抓断了线绳,少了一粒佛珠。”她吃惊地看着佛珠,大有再数数佛珠的冲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这外乡人,怎么把砚藏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阿硕土司坐在火塘边沉默好半天了,殷张氏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说:“接着演,我看你能不能把戏演到天亮。”
阿硕土司指了指火塘边的蒲团,又说了句:“坐会儿吧。”
隔着火塘,面对面坐着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殷张氏叹息着再次说:“真没看出他能这样。”
阿硕土司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女人,低声说:“我不问这件事。”
“别的还有什么?”
阿硕土司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些年,和我睡过觉的女人都没生下孩子,离开我不出两年,她们就能生孩子了,就连杜诺这半老徐娘,也给苦荞生下了女儿。你说说,真的是我不中用?”
殷张氏的手哆嗦了一下,赶紧说:“你以为是我做了手脚吗?我总不会对自己做手脚吧?”
阿硕睁大了眼,仿佛回到了精神矍铄的状态,盯着殷张氏说:“看在我们夫妻一场,你就别再演戏了。现在你说实话吧,你就是说句实话,要死的还是我,对吧?还害怕什么,你说句良心话就会死在我前边?”
殷张氏愣了一下,小声说:“既然你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一直没说过?”
“早先没有想到,刚才看到砚台,这才突发奇想,没想到你还默认了。”
殷张氏脸上的表情是恼怒着,可还是压着声说:“我默认了什么?天佑和欧阳天天混在一起,谁看了也觉得别扭,好不容易又来了个外乡人,他插在中间总还是会好些,你却一口答应那姓江的走。依清为这事着急,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她见阿硕不相信是这样,接着说:“这里乱了半天,依清露面了吗?你要再不相信,就把她叫来问问。本来就有个偷一只羊,罚赔十二只羊的现成规矩,到哪个土司衙门去也是这规矩,罚他在这里做十二块砚,就能在这里隔在欧阳和天佑身边一两年吧?没想到四姑娘插进一杠子,局面失去了把持。”
“算了,我先就说过不谈砚台的事。”阿硕这会儿不只是不追究砚台的事,什么事他也不想再追究了。他半闭着眼睛裹紧了察尔瓦,似乎有坐在这里睡去的样子。
火塘里早已没有了明火,塘里的炽热被一层厚厚的灰烬遮盖着,看着像是一堆死灰,偶尔还会有火花爆裂的声响,在这极其静寂之中,这丝细微的爆裂声也显得格外突兀。
殷张氏手上没拿佛珠,一直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却不知道自己念过了多少遍。
阿硕土司累了,努力喘了两口粗气,再次闭目养神,心里却对自己的这一生感到暗自得意。他觉得自己就是土司,“殷广财”,这个自己从前的名字遥远得差点被他自己忘了,能以阿硕土司的身份走完自己的人生,几十年来的忧虑终于可以释怀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于无佛处称尊”了几十年,几乎忘了“改土归流”的事,忘了分封土司始于元、明时期。自元明以来官封世袭土司制历经了无数次战乱、内讧冲击,土司的权力在这里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即使土司家族在财产上衰败到赤贫,一枚土司封印,依然首肯着土司家族高贵的血统。殷广财的母亲便是落魄土司的女儿,虽贫穷到和女奴隶一样赤脚下地耕种,也依然有着高贵的土司血统。
蚕丛、鱼凫、蚩尤、颛顼后人的几经融合、离散、再融合,使得彝家族群中有了繁多的支系。上溯三皇五帝,居于若水之滨的殷氏,便是颛顼之后,身上流淌的是皇帝的血脉。殷广财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殷姓和一支火药铳子,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个彝人姓氏阿硕。他和父亲钻进深山开垦荒地,刀耕火种,种出几季罂粟之后娶妻、购奴,家境殷实起来。
奴隶中流传有“穷人的命哎——比荞子贱,天下的头人哟——比狼群多”的歌谣。殷广财不种荞麦,以兽皮山货夹裹着烟土下了几回山。乍富之时,他便开始了向百里之外的大土司进贡,和周边的土司们建立起了往来。有了脸面,他就不再甘心只当个“头人”,便想起了母亲身上流淌的是阿硕土司家的血液,就莫名其妙地以阿硕土司自居了,他拥有的不是朝廷封印,不是有着过人的胆识,而是有着善于浑水摸鱼的精明。
他挤进了土司阶层,却是一个随时会引起身份质疑的阿硕土司。
阿硕土司既继承了父亲的姓,也继承了母亲阿硕家的姓氏,以阿硕土司的身份招摇,却没有像世袭土司那样修建土司衙门,也没有忘乎所以地去受理百姓之间的诉讼。他像所有的头人、奴隶主一样,只是主宰着自己家奴隶们的命运生死。这就是他给自己留的余地,一旦土司身份遭到官府人的质疑,他还可以说是被讹传了,自己只是头人,而非土司,而真正的阿硕家族,离这里像是远在天边。
现在整个玉簪谷都姓了阿硕,有儿子天佑,也有孙子旺吉,玉簪谷就会一直是阿硕土司家的天下,他不再担心什么了。今天到佛堂来就是想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回想这些事,如果不撞上找到砚台这件事耗了些精神,他还真有气力多说些话。
殷张氏拨开了火塘上的灰,顺手加了把干柴上去。
她看着被火光映红了脸的阿硕土司,恍惚着像是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白天男主外、女主内,夜晚就守着这红红的火塘,在这里谈笑,在这里亲热,后来又在这里相对无语。
“嗯。”殷张氏干吞咽了一下,像用口水润了喉咙,试着用汉人的称呼叫了声“天佑他爸。”阿硕土司的身体震了一下,随即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女人。
殷张氏接着说:“这几年你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今天是怎么了?”
“今天高兴,我总算对天佑放心了。”
“我想起来了,当初你为啥要让那个女人走,她答应了只是奶娘?”
阿硕土司沉默了一会,好像用力想了一阵才说:“怪她自己。”
殷张氏很感意外的“哦”了一声。
阿硕土司接着说:“她以为窥探到我们生意上的秘密就能给自己留一手,我还是有胆量放她出去,结果怎么样?这些年我们还不是风平浪静地过来了。她儿子在我们手里,她又能怎么样!她被转卖过几次才被我们买下了,这就算是她的运气。要不然,她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奴隶。我现在没有可忧虑的事了,天佑会照看好马帮,也会按习俗照看好我们的身后事。我这颗心不再是悬着,现在是我人生中少有的踏实。”
“也许是我天天上香,从佛祖那里求得的保佑呢。”殷张氏说着红了脸。她看了看自己的男人,觉得他说得对,那几个女人没怀孕确实是有人做手脚。自己这几十年里需要隐瞒的事太多,对谁也不能说的事情,当然也更不能对佛说。自己天天焚香祷告不完全是在祈福,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像在行贿,多给佛供奉些香火,也许佛能网开一面。
她想起从前的日子,当初看到阿硕土司把心思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就担心会失去他的疼爱,为了不让别的女人怀孕,她在阿硕土司的厚披肩里缝进了两团麝香。现在阿硕土司不追究什么,她也无须多说,不管多大的事,年代久远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