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天,被大风扬起的黄沙掩得朦胧一片,甚至是看不清了整个天地,黄沙包裹着所有人,耳边除了风声呼啸,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黄沙呛入鼻口,让他难受极了,他从衣袋中掏出布巾,掩住口鼻,把布头往脑后一系,以免沙尘再入其中。
风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和他一队行来的人,想必是彻底走散了。
他随一行商队前来,到了此处便起了风暴,商队不见了,商队的骆驼也不见了。
他俯在地上匍匐前行,这时只见前方茫茫黄沙中一抹红色,那方红色愈发耀眼起来,仔细一看,正是一人身着红色袍衣往这边跑来,她没看见他,被他拌倒摔了一个大跟头。
她起身揉了揉脚,看着爬在地上的人破口大骂,也不知道骂的什么,似乎是哪个西域部落的语言。
他看着她那模样有些想笑。
这时她骂完,起身一把捉住他站起来就跑。风沙很大,他们跌滚了好几回。
他本想挣开,可这人死死钳着他的手臂,力气极大。
他看着她,心想这可能就是个疯子。
“你疯了。”
“咦?中原人。”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笑道,“官话说得这么好听,上京城来的吧,胆儿也这么小。”
“你……”
“没事的,这点风沙算不了什么,我打小就在这片北地长大,见得多了。像你这样的上京人我也见得多了,一看你便知你是和队伍走散了,等这风沙歇了,你也便迷路了。”
她拉着他跑到一个山丘下,那山丘上生着几棵灌木,没有叶子,光秃秃的,看起来极不好看,总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山丘上大部分都是砾石,正好在背风之处。
她看了看漫天风沙,干脆扯下头巾蒙头大睡起来。
这也能睡着……
等她醒来风沙早已停歇,太阳毫无遮挡地照在脸上,白茫茫的光,有些刺眼。
北地此时正是春天,风暴停了,但风还是一样猎猎刮来。
风扬起细柔的沙尘,一层一层薄薄卷起,又落下。轻盈浮动,甚至像是清晨的薄雾一般。
她掀开头巾,起身抖了抖浑身沙土。
他转头瞧见她的脸,在阳光照耀下明媚透亮,挺拔小巧的鼻梁,有些深邃的眼眸,长而浓密的眼睫。
长得几分西域面貌,又有几分中原的感觉。
而她一身圆领斜扣女衫,看似是胡服,可腰间却系着中原的绣纹红腰带,脚上穿的是中原的马靴,头上梳的奇奇怪怪的发型,几根发辫束于脑后,系着一根红色发带,鬓角被风刮得有些散乱。
满身的红,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风刮得她的衣物咧咧作响,她回头看着他笑道,“公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想要扯了刚才以挡风沙的布巾说话,却被她拦住了,“公子这是初到塞北吧,还是戴着这布纱好。”
“嗯。”他应了一声。
“那公子是要去什么地方呢,我带你去便是。”她朝他歪头又问了一遍。
“安北。”他心想着此番也没去的地方,便想着到都护府找到范将军。
“喔,那走吧,跟我走。”
“姑娘你是……”
“叫我查素娜便可。”
“查素娜,姑娘是西域人吗?”
“我阿爹是上京城的人,我阿娘是草原人,我阿爹说,查素娜在中原的意思就是像雪一样的姑娘,你也可以唤我阿雪。”她回头说道。
他听她说着,只淡淡一笑。
“那你呢?”她问。
“我确是京中人,在家排行老七,大家都唤我阿七。”
“那上京城好玩吗?”她托着下巴问道。
“好玩。这天下各地有的东西,在京城中都有,正所谓诗云: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听起来倒是不错。”
他笑,“不过,姑娘为何着一身红衣,不觉有些招摇显眼吗?”
“我本不太喜红色,不过,他人赠予,自当喜欢。”
他听言笑了笑,“缘来是他人相赠,那么他是何方人?”
“中原。”她回头,阳光下她一双眼眸,恍若明珠一般,清澈明媚,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神色,迎着吹来的风,轻轻笑着言道,“他是我心之所往。”
他是这世间朗月,我以沐月为衣;
他是这世间清风,我以从风为履;
他是这世间鸿影,我以伴影为忆。
塞北的风,经久不息地吹着,浮落耳边,略有沉吟,似是那高低起伏的旋律。一片黄沙原野,茫茫天地,洁净蔚蓝的上空,放眼望去似乎近在咫尺。
还有那一袭红衣之人,往茫茫原野中行去,似是飘渺孤鸿一般。
他的行囊在风暴之中丢了,一路上她把她带着的仅少的水和食物都分了大半给他。
他同她一起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眼看着包袱中的食物都快用尽了,四下望去,没有人家,荒凉一片,她却丝毫不露一点担心的样子。
只至第二天晨,他醒来见她不在,只留了行囊包袱,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茫茫荒野下,没有她任何踪迹,他拾起她的包袱,在原处等她些许时辰之后,才见她拖着一只羚羊往这边走来。
那只羚羊脑颅上血肉模糊,眼睛半闭,露出白白的眼珠,看样子是死了。
她看见他便拖着小羊一路小跑着过来,“阿七,你醒了。”
“嗯。”
“哈哈,你看,我捉了一只羊。”她拖来羊拎着羊角给他看,那羊浑身皮毛都滚了一层黄沙,到处血渍斑斑。被她拎着的羊身体还是软的,看来也没死多久,只是在她手中的羊被她弄得姿势诡异极了,让人看着很是难受。
她说完便掏出匕首往羊脖下的脉血处一划,一瞬鲜血横流,只见她低头凑到羊脖边,对着那个伤口流出的鲜血,肆意大饮。
他见此状未免有些惊骇,而她饮完也便罢了,还非得让他也喝。
他看着羊脖间淋漓的鲜血,内心自当是拒绝的,可她却生气了。
她就这般整个人扑过来将他摁住,一手提着羊脖一手捏着他的嘴巴,羊血入口,浓烈的血腥味只压喉咙,不得不将其吞入肚中。
羊血淋得他一脸,却只听她恨恨言道:“你们这些上京的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你倒是瞧瞧,这方圆数里,没有水也没有粮食,你不饮了这羊血,你吃什么喝什么!”
口中浓烈的血腥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咳了两声,觉得难受极了,亦管不了那么多,只得拾起衣袖拭去脸上的血渍。
“瞧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你们远在京城养尊处优,可知那些疆场战士茹毛饮血终其一生只为守护国家一片太平。像你这样的,在这北疆野地里,怎么活下去。且说,要是捉不到这只羊,就是长在这土中的野草,也得拔了吃。”她瞅了瞅他继续说,说完便扭头用刀一点点割开羊皮。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总觉口中腥味实在让人难受,只默默坐在她身旁。
他们一路行至安北城外,一路上她没再同他说话,即便是他问她什么,她也只是闷声一应,兴许她是真的生气了。本来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一路下来,也只是只言片语。
他们行至城外时,城外一匹黑马,见她行来便策身奔至她面前,她见了马儿欣然大叫,“黑风。”
那匹马毛发通身乌黑,阳光下毛色乌亮,脖颈处微微渗出皮毛的汗渍似是流出的血液一般,他认得这种马,从前他在父亲围猎时见父亲骑过,那是西域进贡的宝马,不过父亲那一匹,是红棕色的,听闻此马能日行千里,是为千里宝马,中原人称之为汗血。
马儿身后跟着跑来一人,她见那人便高兴地一个虎扑过去,那人形容瘦弱,怎受得她这一扑,只得退了几步,几欲跌倒,最后还是迫使自己立稳了脚步。
“阿歆,我去漠南遇到风暴与黑风走丢了,我想它定然自己回来了,在这等我呢。”
那人朝着她抿嘴一笑,又看了看她浑身脏污的血迹,面上渐渐变成担忧之色,硬是围着她转了一圈查看她哪里受伤了。
“阿歆,我没事,这些血都是我前天宰的一只小羊的血。”她自是明白阿歆的意思,便拍着阿歆的肩膀说道。
他立在她的身旁,看着他们,一人说着话,另一人却是无言。
无言的便是那个唤作阿歆的,似乎是个哑巴。
阿歆虽然无言,但那似乎并不阻碍他们交流一般,两人本只一人在说话,却似平常人谈话那样顺畅。
阿歆看了一眼她身旁的人,面色有些疑惑。
“阿歆,他是中原人,他在风暴中迷了路,要去安北,我便带了他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他,然后又转头对阿歆言道,“你带他进城吧,你放心,我去找景淮哥哥,过两日便回来。”言毕便脚蹬上马,拉了拉马缰,便欲要走。
“景淮?西域特使,你认识他?”他听她口中提到的景淮哥哥,有些疑惑地问道。
南景淮,那是他的皇叔,不过景淮是个不太幸运的人,景淮出生那年,先帝薨逝,连同他的娘亲也一同去了,自小便离开宫中由许家扶养大,年过八岁便遣为西域特使,随许先生出使西域,从使为中原与西域各部的文化交流,促进各国互通互融,亦使西域各国和平而长治久安。
“什么西域特使,他不过就是个商人,罢了,我也不与你说了,前面就是安北了,你放心,这边关虽然查得严,肃歆会带你进城去的,后会有期。”
她说完便提鞭驾马而去。
或许她说的那个商人,本就是西域特使的表象罢了。
大风扬起边塞的黄沙,同她的衣袂,在广阔天地间逍遥自在地漂浮着,像极了那穹天上孤傲盘旋高鸣一声飞去的苍鹰。
肃歆的确顺利地带他进了城关,进去之后肃歆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了。
他跟在肃歆后头,只想问他一句,“都护府何去?”
肃歆听言回头看了看他,目光冷冷的,与在她面前那个肃歆,完全不一样。
他见此一时有些哑言,肃歆是个哑巴,又怎能回答他的问题呢。
肃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径自走了。
说来他也不认识肃歆这人,包括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所以便也任凭肃歆这般走了。
他终是问了路人才寻至都护府,都护府坐落于城郊关隘上,粗制的青砖黛瓦,和那久经风霜早已掉了漆的木梁,都简朴极了。
他正欲前去府中,却被门口士兵拦了下来,询问他是何人。
这时只见其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人身着一身素青的衫子,身形挺拔修长,那人他知道,那是景淮。而另一人则一身黑银甲,腰侧配刀,身披暗红披风,气宇轩昂,虽鲜少见面,但他对此人印象深刻,那显然是范将军无疑。
两人正一路聊着什么,只听那将军有些不满地道:“你说这玖儿,我即应她做了我帐下一名小将,她还不是一整天只知道胡闹,不务正业,这不,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景淮听言微微一笑,“将军莫要担心,阿玖虽是胡闹了些,但也有自己的分寸。”
“这混小子,成天像个窜天猴一样,都是平日里太过纵容她了。”
两人说着说着抬头间便见到了他,将军愣了愣神,景淮则不紧不慢地唤他道:“七郎。”
“叔父,原来你在这啊,方才一姑娘,正寻你而去了呢。”
那门口原本拦住他的士兵也愣了愣,听他们言道,想必是贵人,便朝他福了福礼退开。
“姑娘?”景淮抬了抬眼,淡淡回道。
“嗯,那姑娘自称为查素娜,不知叔父可是认识。”
景淮听言只是侧身看了看范将军,眉眼间多少有些笑意,但并没有说话。
范将军叹气一声,“你瞧,她还记得她叫查素娜,没整出个阿猫阿狗的名字,上次听说阿值要去捉贼寇,她便混了去,还跟士兵自说叫张大牛。出去混了那么多天,回来也不急着见她的阿爹,倒是急着去找别人。”
他听言一笑,“原来是将军的女儿。”
“女儿。”范将军无奈摇头笑了笑,“你看看她哪里像个女儿。”
肃歆这时正牵着几匹马儿从门口路过,见过立在门口谈话的三人,面色有些惊奇,但他只是指了指景淮,又摆弄了几下手势。
景淮朝他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了肃歆的意思,就像她一样,只需几个眼神和手势,便大致明白肃歆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今日晨才到的安北,师父从江南带了些货物,我见有些新奇玩意儿,想来阿玖也喜欢,便来安北找她,不想她却跑去找我了。”景淮言道。
肃歆听言点了点头,又继续牵起那几匹马,径自走了。
范将军看了看他,这才言道,“七皇子来安北是为何事?”
“父皇遣我赴地西北助我皇兄太子,也当是一次历练,可行至路中遇上了风暴,与队伍走散了,幸得将军之女相助,才寻至此地。”
范将军点了点头,捋了捋下巴上短短的胡子,言道,“正好,太子今日亦在安北都护府,此时应在后堂中。”
将军言罢便侧身带他往后堂去了。
他再次见到她时,北地已是过了春季,夏天城外荒荒野地被阳光照耀得都起了地火。
苍穹顶上的烈烈太阳,毫无遮拦,肆无忌惮地晒着这片土地,朝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吐着炎炎的气息。
那时他与太子住在离安北都护府不远的朔方城中,不觉间已是过了数月。
第五次,刑台上齐齐跪着十来人,刽子手举起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十几人的头颅,一瞬手起刀落,伴随着刑台下百姓们的惊呼声,斩首落地。
就连同身边的太子,只是看着满地鲜血横流,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这是第五次他亲眼目睹这般情形,炎炎夏日之下,他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一次太子对他说:“阿七,这些人终归是会死的,只是我做了那个恶人,是我杀了他们。”
刑台上淋漓的鲜血,阳光下刺目的猩红,充噬着他的所有视线,他不知道为何,他竟会有些恐惧,不是恐惧那些刑台上死去的人,亦不是恐惧杀死他们的太子,他不知道在恐惧些什么。
他只想起小时候,那些不知犯了什么错的犯人,被斩首示众的情形,有些人据说是写了反朝廷的诗文,便被判为叛逆之罪,死前还得接受刑台下百姓的极尽辱骂。
可他听宫中人们都说,斩首示众是在所有刑罚中最为轻的一个。
他有些不敢相信。
只到有一天,他看见宫外被杖毙的宫人,那一个爬在地上皮开肉绽的人,衣服被血液浸的湿透了,他们一仗又一仗打在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他们只把那宫人打到再没了声音才肯罢手。
还有一次父皇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冷眼看着那曾经倍受皇恩的朝中大员,五匹马,从不同的方向分别栓着那个朝中大员的四肢头颅,将活生生一个人就这般四分五裂了。
父皇看着刑台上的血肉之躯,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如今太子脸上的神情,竟和当年的父皇,如出一辙。
“皇兄为何从不查个清楚,这些刺客……”
太子回头冷哼一声,“何必要查,便是查了,他们即想杀我,必然会考虑到失败,那定是计划周全,不留漏洞。”太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阿七,即便不查,我也知道这些都是哪些人。”
太子话音刚落,这时屋顶上徒然滚落下一个人来,惊得众侍从纷纷举戟而来。
那人身形矫健,一跃而起,跳到城楼凭栏处,举起一壶酒仰头大饮,饮完一摔酒坛子,然后指着刑台上一个人落下的脑袋朗声言道,“这脑壳儿,老子喜欢,去!给老子拿来做酒碗!”
众侍卫不明此状,都面色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子,希望太子能给个旨意。
太子看着眼前人,皱了皱眉头,只对众人言道,“酒疯子罢了,不予理会。”
他朝那酒疯子看去,只觉有几分熟悉,定睛一看,竟是那个红衣姑娘,范将军的女儿。
只见她此时只着一身玄色男衫,双手间带着毡皮护腕,腰间系着一条简陋腰带,衫子下窄口裤子,一双黑色马靴,她半仰着头,正一脸不羁地看着眼前众人。
他笑了笑,竟是觉得她此番男子扮相倒是风韵俊朗。
“公子此言差矣,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醉生梦死,梦死醉生。”语毕,她便跳过来,看着一众士兵哈哈大笑,众士兵被她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
太子只冷冷看她一眼,转身便往楼下去了。
他回头朝她笑了笑。
谁料她竟直直凑过来,眼神迷离地盯着他的脸打量许久。
这番还轻薄的言道,“公子的眼睛还真好看。”然后便伸出手指去点了点他的眼睫。
“你……”他刚要说话,谁知她突然一头栽过来,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靠着他的肩头,呼呼大睡起来。
炎炎夏日,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他看着她,却是不知为何,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
翌日晨起,他回自己屋中,她却早已走了,只留屋中一坛酒。
他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水,凉水入口,些许能驱走这夏天的热意。
边关两年,从漠南到漠北,从草原到雪原,他没再见过她。
两年间,太子与范将军军中谋划着好多事情,他自是从不参与,但又怎会不明白。为制衡西北各部族,又怎能让其一方部族势力独大。所以为了不让柔然成为契丹族的宏图,一方举兵柔然,一方制敌契丹,从此阴山南面,便是南朝的疆土。
后来柔然覆灭,契丹兵败,北燕退北,他也回到了京城。
京中两年变化了好多,包括父皇宠爱的妃子,都天翻地覆一般,以前从来没有被父皇正眼瞧过的女人,如今在宫中已是万人尊荣的贵妃。
连同那赴地西北的特使,景淮,也娶了妻。
就如曾经朝中如日中天的范家,一夜之间起了大火,自古都说水火无情,事实也确是这样。
原以为,只范黎死便罢了。
原以为,她也不会幸免于难。
可父皇,他是一国君主,权衡利弊,并没有杀她。
只不过她一介女流,并不能干涉朝政,或许这对父皇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而京中不变的,是那街中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那铺子中或是货架上陈列的东西,那四季变化时过境迁,这些就如同茶馆中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尽管言辞变化,却还是那些众人百听不厌的故事。
他记得那日他与太子站在父皇下侧,朝堂上文武百官,西北捷报,范玖大胜归朝,万人注目之下,她入朝廷,却只能留步朝堂之外。
父皇当堂封了她为郡主。
他微微偏头便能看见她的身影,堂外是冬天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单膝跪在地上,任凭风怎么吹过,依然屹立不动。
而这样的情形,日后他见过好多好多次,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风吹日晒,下雨刮风,或是漫天大雪。
她说望父皇还她父亲一个清白,父皇答应了,她却还是固执地跪在地上,沉默着,不再说话。
有一次父君生气了,把她关入了大牢,兜兜转转又放了她出来。
他知道她不再是曾经那个西北鲜衣怒马的查素娜。
她是南朝一名将军,南征北战数年,她似乎喜欢上了战场,也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也过了女儿家待嫁的年纪。
父皇甚至是为她举宴选婿,可她硬是把那些有意者打得屁滚尿流,还言之凿凿说她岂会嫁于此等没有胆识之人。
此后再无人敢上前说娶她。
可她输了,那日他故作是一家公子,她正于堂中拍着手一脸不屑,他上去言说望她赐教,可她为证明在场公子有多无能,从一开始就用黑布蒙着眼睛与他们斗武,包括他,她并没有看见那天打败她的人,输了之后她也只是偏头一笑,然后朗声言道,“好!”说完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所以几月后,父君应了他与她的亲事,她却从来不记得他的模样。
似乎在她眼里,她不过嫁了一个陌生人罢了。
他看着眼前为自己梳了红妆的她,看着她沉沉睡去,看着满屋耀眼的红。
曾经那个身着红衣驾马而去的姑娘,黄沙遍野下,似是遗世孤鸿。
“阿玖,你知不知道,我自漠南第一次见你,便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