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寡人的翎儿果然有长公主风范,当的起‘泰安’二字。”父王甚是欣慰,饶了鲁将军,但言,“既有翎儿求情,寡人便饶你性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鲁河,寡人罚你三月俸禄,你可服气?”
鲁河大约没有想到冒犯了长公主,仅是发俸这么简单,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我为鲁河求情,无非是想让他赶紧离开,免得打扰我跟父王商量大事。奈何鲁河国之大将,竟与石岚一般不开窍,不懂我意。他满嘴的陈词滥调的感谢,比夫子讲的徐国开国史还要令人昏昏欲睡。
无奈,我只得嘟着嘴反抗道:“先前我不知是哪两位大人与父王商议国事,只知不易打扰,暂且等待。如今见了,才知晓一位是御史大夫陈大人,一位是鲁将军。陈大人与我有半师之谊,就算饿着肚子等上几个时辰,勉强算是尊师重道,有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典范。至于鲁将军,我初次见你,你便一味喋喋不休,打扰我与父王共享天伦,害我等了这许久,必定要罚你也三个时辰不能吃饭才可。”
岂料,那陈大人与鲁将军大笑不止,竟连父王也在其列。彼时我还不知,我自认能喝住石岚的公主威严,在两位大臣眼中,仅是天真童言罢了。
我无知地望着他们,想不明白他们笑的什么,又为何而笑。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父王大笑着说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寡人的翎儿,五岁便敢斥御史大夫和鲁将军,句句在理,口齿伶俐,敢作敢为,有寡人当年南征北战的气势。”
御史大夫和鲁将军自然也跟着恭维了我两句,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我还沉浸在志得意满之中,并不懂那些幼稚童言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父王在大臣跟前给我台阶而已。
父王抱着我坐在他的王位上,带着慈父的温柔,逗着我说道:“那两个老家伙总算是识趣,不用父王撵他们,自己先走了。正好,现在无人打扰你我父女共享天伦了,翎儿有话,大可跟父王直说。”
我见父王今日高兴,愿意听我说话,赶紧摇着父王的手臂说道:“我听石岚说公子显病倒在路上了,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也不知病好了没有。总不见他来宫里和我作伴,我从五岁都快等到了六岁,实在无趣的很。父王,咱们不如派太医令前去瞧瞧,一则防患于未然,二则嘛……”
“翎儿糊涂。”父王不悦地喝止我,说完又觉吓到了我,便转而骂起了服侍我的石岚,“混账石岚,不好好照顾寡人的翎儿,胆大包天,居然敢私自把宫外的市井流言,不堪入耳的事说给公主听。若寡人不惩治她,宫内岂不大乱?”
我不懂,石岚究竟错在何处,以至于父王如此动怒,更不懂父王对公子显的敌意从何而来。我只知道,那天我返回漪澜宫时,心情很差,正需要石岚以各式蜜饯哄着劝着时,岂不知服侍我的人,已经换成了一位面生的姑姑,她自称琳琅姑姑。
这位琳琅姑姑看着三四十岁的模样,板着脸,不苟言笑,比鲁将军的那张刀疤黑脸还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不准我大声说话,不准我奔跑,不准我吃蜜饯,一言一行都必须规规矩矩。
我实在不明白这些做法有什么不对,到底哪里有损公主的威仪?我一贯自由自在的,突然多出个可怕的姑姑管着我,我偏生不让她如意,兀自坐在一边怄气,抱着双臂不搭理她,鼓囊着发闷气。我告诉琳琅姑姑,她若不让我吃蜜饯,那我晚膳也不吃了。
平时在石岚处最好用的方法,到了琳琅姑姑跟前没甚要紧,比羽毛拂过也不如。只见琳琅姑姑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跪在我面前,一板一眼地说道:“公主千金之体,金口玉牙,自是没有错处,错也只错在老奴无能,辜负了君上的信任。老奴甘愿自惩,跪着服侍公主,直到公主不再任性伤害玉体为止。”
这时,我便后悔,不该过早将石岚从知己的备选中剔除。石岚再不好,也是懂我的,我俩相处还算和睦,也就比知己略微生分一点罢了。这琳琅姑姑,公然忤逆,还打着父王的幌子威胁我,怎么看都比不上石岚体贴。
“你这琳琅姑姑,好没意思,怎的非要处处与我作对不可?你既是父王派来的,便自去回了父王离开吧,还叫石岚来伺候我好了。”我心想,这琳琅姑姑哪里是姑姑,简直是一尊大佛,还得小心为妙。
后来诸多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琳琅姑姑果不其然就是那相请容易,相送难的大佛。而这尊大佛,也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陪我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忠心耿耿。
“石岚姑娘伺候公主有功,君上特赐,免除了她的奴籍,让她回乡一家团聚去了。老奴虽然愚笨,但对公主的衷心日月可鉴,自认不输石岚姑娘。公主还是莫在提起石岚姑娘了,免得引起宫人闲话,有损公主威名。”琳琅姑姑总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派头。
石岚比我大不了几岁,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我自然高兴,就是不服琳琅姑姑那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模样。而事实上,不管我服不服,琳琅姑姑都在漪澜宫留了下来。
直到琳琅姑姑到了她生命的尽头,那个异国他乡的黄昏里,她才告诉我,她欺骗了我,石岚并没有回乡,而是以对公主图谋不轨的罪行,被我父王判了腰斩,早就命丧黄泉了。
自从琳琅姑姑来了漪澜宫,我再没自在过一日,会读的书会写的字倒增加不少,被父王和徐国众多大臣夸奖。因此,广为徐国百姓传颂。只道是年仅五岁的长公主,学富五车,上驳御史大夫,下斥不学无术之辈,堪称徐国之表率。
我听闻之后,甚至不知琳琅姑姑的到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就在琳琅姑姑严格看管之中,循规蹈矩度日。好在上天一直待我不薄,金菊飘香,临近我生辰之时,那位被我私自看作是知己的公子显,总算来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大周十六年十月三日的下午,不温不火的夕阳中,他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王宫,又毫无征兆地霸占我的心,长达一辈子之久。
那天,夕阳从公子显的背后打来,刺眼的阳光是我不得不微眯着眼睛,以至于看不清他的长相。他背光留在脸上的黑影,看在我的眼里,却只觉他必然是个丰采高雅,眉目舒朗,清新俊逸的少年郎。
公子显和他身后内侍的影子,被夕阳拉的长长的,不知是否因为他们仅有孤单两人的原因,总显一股落寞和寂寥。我们明明对面而战,相距不过几丈,却给我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
或许是出于这知己来之不易,我努力地打破这种虚幻,兴奋地冲上去,热情地拉着公子显的手,说道:“你就是公子显?我都快六岁了,你才来,可让我好等。可惜我珍藏的糕点都已发霉,不能再食用了,不过你运气好,赶上了我的生辰,到时候还愁没有好吃的?”
“对了,我叫苏翎儿,父王说我是最好的,当以孔雀翎为名。你呢,这个显字可有什么由来不曾?”
“哼!为你这最好二字,要屠杀天下多少生命?你的父王如此,你小小年纪,面目亦如此可憎。”公子显狠狠地在我的手上咬了一口,将右手鲜血淋漓的我推倒在地,抹着泪跑走了,徒留我坐在地上大哭。
彼时,我还是天真懵懂贪玩的年纪,不知孽缘已经开始。大周皇十六子公子显,竟成了我一生一世的劫。
次日,宫内便有谣言传出,言道:大周公子显恃才傲物,自视甚高,待下苛责无礼,欺辱徐国长公主,徐国国君一怒之下,无奈,只得代大周天子管教幼子,杖责公子显三十,以示教导之意。
起初,因着公子显是皇室贵胄,宫人们对公子显到底还有一些顾忌,日常服侍上虽是三心两意,倒不曾克扣虐待。随着时日一久,谣言渐盛,宫人言语辱骂,恣意作践,竟成鼎沸之势。广陵轩中的宫人都是见惯了贵人们的起落,自然看着形势办事,送往广陵轩的餐食皆是残羹冷炙,有时甚至连残羹也没有。
一朝,公子显告别故土,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受尽宫人眼色与屈辱,他是个要强之人,自感打击,毫无尊严可言,公子显又多了一层心病。加上杖责所受的伤未能及时医治,旧伤加新伤,委屈和眼泪之中,随之一病不起,不过几日,便有奄奄一息之态。
广陵轩分配的宫人,从未将公子显放在眼里,是以公子显病中,宫人们图的清闲,自然无人请太医前来诊治。公子显身边从大周带来的唯一内侍,虽是个衷心护住的,可惜人微言轻,求告无门,看着公子显日渐虚弱,气若游丝,他也唯有痛哭一场。
因着与公子显初见时的不愉快,琳琅姑姑对我更加严格,几乎不准我踏出漪澜宫半步。是以,公子显病重时,我并未得知丝毫消息,只顾独自面对着手上的牙印生闷气。我甚至怀疑自己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不堪入目,这才吓的公子显初初见我,便下了如此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