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经过几番长途跋涉,三国分别接到请求退兵的公文。因此次南征,钱粮军饷筹备逐渐不易,不得己加重了苛捐杂税,使得朝廷入不敷出,百姓贫苦。至今攻打郦阳无果,拖将下去,恐三国内乱。再三考虑权衡,皆统一退兵。
九月底,大周草拟的割地文书,已送达郦阳郡三位大将手中。大周愿以襄阳郡以东九县赔与三国,保大周十年安定。随同文书,还附上十县地图、印鉴,相关礼物财帛等物。为保三国的信任,大周送皇七子公子雄于齐国为质,皇十子公子允于卫国为质,皇十六子公子显于徐国为质。
大周十五年的年底,三国各自分了襄阳郡以东三个县,随即派军入驻,派得力能干大臣前往打理政务。大周十六年三月,开春之后,公子雄与公子允已经分别启程,前往齐卫两国为质,五月底便至。而那公子显,迟迟未能抵达徐国王都。
徐国宫内,人人皆言大周的公子显未将徐国放在眼里,小小年纪便精于算计,有意拖延,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人言可畏,风言风语越传越不堪入耳,即便是父王,也对那位还不曾见过的面公子显颇有微词。
放眼整个徐国,好像只有我是个例外。
彼时,我还年幼,五岁的年纪还不懂何为质子,只是偶然听闻宫人们说起,说公子显乃大周幼子,今年也不过六岁的年纪。他本是大周天子老来得子,最为疼爱,本欲承欢膝下,个中几处为难,身不由己,不得已才送公子显为质。
我因公子显与我一般年纪,心底欢喜,只当他是远来的客人,前来陪同我一处写字玩耍,所以难免期待些。可宫中总不曾听闻公子显抵达王都的消息,我日夜盼着。每每以为睡上一觉,第二天必会迎来那位神秘的公子,可到了第二天,只有大失所望。
平日服侍我的小宫娥石岚,总见我趴在窗台上叹气,便问道:“公主为何叹气?”
我一时小性儿上来,将父王好容易收罗来的大周宴大夫字帖全部扫落在地,双手托着下巴,闷闷地也不知是在跟自己生气,还是跟公子显生气,气呼呼地说道:“大周的公子显为何还不到?”
石岚一听不是自己伺候不当的缘故,也就笑开了,想着我大抵跟众人一样,极其讨厌那公子显,所以才整日闷闷不乐。于是,石岚捡起字帖,说道:“不来正好呢,死在路上免得让公主生气。”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我听了公子显可能死在路上,竟比听说他久不至王宫还生气几分,气后又觉伤心,憋着嘴就像大哭一场。好在石岚跟了我好些年,熟知我的喜好,用各种糕点哄着,我才呜呜咽咽好些,心里还是不大高兴。
我责备道:“二妹和三弟早夭,四弟五弟年幼,走路还踉踉跄跄,周夫人与我母亲素来不睦,从不带两位弟弟来看我,六妹妹尚在襁褓,长得可人,却连说话也不能。我虽是公主,连个吃豆糕的伴也没有。这好容易来了一个公子显,可以陪我玩耍,竟被你们这些内侍丫环嘲讽诟病。岂知我烦闷至今,郁郁寡欢,皆是你等小人背后诅咒的缘故?”
许是我这长公主平日只好吃食,温温润润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乍一生气发怒,忒的吓人。石岚忙不迭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大约怕我这主子一气之下,摘了她的脑袋。
石岚对天发誓:“天地可鉴,奴婢绝不敢对公主不利。若公主不嫌弃奴婢蠢笨,心里实在烦闷,又无处可以倾诉,说与奴婢,奴婢必为公主分忧,并且保证,绝不向外多说一个字。”
“当真?”我想,石岚从小陪在我身边,熟知我的一切,她平日不敢跟我说太多的话,要是她以后愿意陪我打趣,到底比起公子显来更亲近些。而且,石岚今年十岁,自然比六岁的公子显懂得更多。我一扫阴霾,忙拉着石岚挨着我坐下。
我心疼地拂去那些字帖上的泥土,一页一页翻看着,“宴大夫不愧是一代书法大家,一笔一划行云流水,无不透着自如潇洒风范,临摹此字帖必然使我有所进益。难为父王千辛万苦为我寻来,今日一时冲动,拂在地上沾染了尘埃,愧对父王心意。哎,不说这些也罢。石岚,我问你,这字帖中有《洛神赋》一篇,辞藻华丽,栩栩如生,若不是亲见怎会这般逼真,莫不是这世上真有一位叫洛神的女神仙?”
“这……”石岚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急坏了我。
平日里偶然听到宫中夫人谈起《山海志》时,其中的神魔妖鬼让我好奇不已,却又害怕,不敢细听。也是从那时起,对妖神之说,我心中是存了想法的。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神仙的姑娘,美无方物,又无惊吓之处,我自然要细细问上一问,满足我的好奇。
哪知石岚不懂我的想法,竟连说个谎言骗我也不能,她有些为难地说道:“奴婢只是略识得几个字,实在不知公主所说辞藻,逼真到底是何缘由。至于那洛神,既然公主喜欢,派个人去请了来便是,管她是谁,还敢与公主说半个不字不成?”
“石岚……哎!”我此时方知何为牛嚼牡丹,鸡同鸭讲。那洛神是何等人物,岂容我等凡夫俗子唐突至此?也不知洛神是否有灵,会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又一想,要是有幸让我得缘一见,就是怪罪原我也愿意的。说到底,原也是我的错,不该问石岚这些连我也不知的深奥问题。
我对洛神好奇的事,连父王也不曾告知过。想着石岚毛遂自荐,愿让我孤单了五年多的生活有个玩伴,是以才说上正经事来,我便对石岚推心置腹,说了我所有的心里话。石岚到底辜负了我的期待,虽知我喜好,却不明我心意,看来是做不得我的知己了。
得而复失,还不如一开始便不给我这样的念想,如此倒比刚才还要沮丧几分。
我抱着那些珍贵的字帖,哀叹它生不逢时,遇上了不懂它精妙之处的石岚,又因此总觉有些愧对宴大夫的奇怪心理,连带看石岚的表情也有些悻悻,总觉十岁也不过如此,再不如从前那般尊敬。
忽而,我想起一人来,重拾信心,拉着石岚迫切地吩咐道:“大周的公子显,还有大周的公子显,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既是公子,必然有夫子教导,通文墨诗书,到时候说起这字帖来,理应比石岚懂的多些。石岚,你快去打听打听,公子显什么时候能到?”
“这事也不用打听,整个宫里都传遍了。”石岚总算在我这里找回了一点信任,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听说公子显乃大周幼子,最得疼爱,从小娇生惯养,自然受不了舟车劳顿。月前就有传闻,说公子显等人行至岳城时,发现公子显高烧不退,身如火炉,寻了江湖郎中看诊,一时半刻好不了,得耽搁些时日呢。不过奴婢听周夫人说,那公子显根本没病,不想来咱们徐国为质,所以故意装病。”
“原来病了,难怪迟迟未到。”我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突然想着我可怜二妹和三弟来,对了,父王常说我们这些孩子命贵,年纪太小恐不能承受,容易招天神惦记,特意下旨,命宫内夫人和宫人言语间务必避讳。今石岚和周夫人之流所言,全然无所顾忌,我不免皱起了眉头,就怕这唯一的玩伴也要失去。
“那公子显与你无冤无仇,本就高烧不退,原该派人去探视,你怎能动辄诅咒?别的我管不着,但是我漪澜宫内的宫人,绝不准再说公子显半句不好。否则,否则我饿着,不吃饭。”我以我这个年纪所知道的最为厉害的惩罚威胁着石岚。
我开始珍藏各式糕点,等着和新朋友公子显一道享用。后来,我珍藏的糕点塞满了盒子,从盛夏到秋初,转眼已经九月,糕点都发了霉,该来的人,始终连个影子也没有。
于是,我便大着胆子,独自一人偷偷跑到了父王的寝宫,想求他将公子显接进宫中调养,或许好的快些。等我到时,父王正和两人谈话,说的都是些打仗的事情。父王看上去格外的严肃,我知道这个时候不方便打扰,便坐在殿外的台阶上等待。
日头西落时,父王和两位大臣依旧滔滔不绝,我却是饥肠辘辘,困乏交接。双眼朦胧不辨东西南北之时,我的额头终于磕到了门柱上,响声惊动了大殿内之人。
“是谁?”一声大喝后,一柄利剑擦身而过,“咚”地钝响声一起便插进了我身侧的门柱。那柄利剑虽未伤到我,却着实吓坏了我,一个后仰栽倒在地,崴了脚,疼的厉害,饶在傻愣中不知如何反应。好半晌,我才“哇”地哭出声来。
“翎儿!”父王听见哭声,匆忙跑来,将我搂在怀中哄着劝着,转身怒骂那一身甲胄的将军,“鲁河,你大胆,敢伤寡人翎儿。”
那位名叫鲁河的将军立马跪下请罪,直道是哪位大胆的宫人偷听要紧军机,并不知是我。
眼见父王要重处了鲁河,我三两下抹了眼泪,扯着父王的袖子劝他,“父王常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命贵,容易招惹天神惦记,一言一行皆是避讳,今日为何要当着我的面处置鲁将军?再者,鲁将军衷心为父王办事,并无过错,本是我冒失惹的祸。父王,你便饶了鲁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