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在我对公子显的埋怨中一天一天度过,直到我生辰这日。这天,父王一早便派内侍宣旨,按照公主的份例送上了贺礼,父王和母亲自然增加了不少,就连宫内夫人和宫外的大臣们,都送来了贺礼。素来公主的生辰礼物不是步摇便是绸缎,我早就见惯了的,却一改懒散常态,兴奋地再礼单中翻找,而后有失望而归。
我问琳琅姑姑,“姑姑,怎不见公子显的贺礼?”
“老奴不知。”琳琅姑姑似乎不知宫内有一个叫做公子显的人物存在。
“当我是错看了他,再也不原谅他了。”自打上次被公子显咬了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心中虽有气闷,可他到底是我认可的知己第一人,时间久了,气性也就消退了,自然而然地为他开脱。
我心想,公子显小小年纪便长途跋涉道徐国,肯定有不习惯和害怕的地方。而且他远道而来,是客人,我自该拿出东道主的待客之礼,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我猜想他大概因为初来乍到,对宫中地形不熟,可能半途迷路了也未可知。
我告诉自己,只要公子显晚膳之前到漪澜宫来看我,那我便原谅他。日后,他还是我的知己,可以和我一道读书写字。对了,还有母亲送来的糕点,只要他喜欢,尽可挑选,我绝不吝啬。
那日,直到热闹的宫宴结束,直到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之时,公子显始终没有出现。
翌日早上,我等不及盥洗用膳,便匆匆拉过琳琅姑姑,急切地问道:“公子显可有来过?他送了什么贺礼?姑姑你也真是的,他既然来,你怎的不叫醒我,使我失礼于他?”
“公主,公子显并未来过。”琳琅姑姑忽而想起了什么,教导道:“公子显不过是徐国质子,身份再不比从前,怎敢和公主相提并论。公主也该避嫌才是,莫再口口声声念起他,有失公主威仪。”
“威仪威仪,姑姑总说威仪二字,也不知威仪到底给了姑姑何等好处,竟要这般为难我?公子显是大周皇子,我是徐国长公主,怎的就不能相提并论?”而我心中想的是,公子显既然被我视为知己,自当于我生辰之日前来看望,不求贺礼多贵重,心意在便可。他的生辰,我自然也应该回礼,方能凸显他与我的知己情分。
他若不来,我怎可不去?
我无视琳琅姑姑再三阻止,匆忙换了常服,便吩咐内侍领我去广陵轩,我定要当面质问公子显,他咬我的那一口我都已经不怪他了,他为何如此小家子气,故意不来我的生辰宴席。
待我气势汹汹一路小跑至广陵轩时,不见宫人迎接,只见略显颓败寂寥的宫苑。我问身后不得已跟来的琳琅姑姑,“姑姑,我们莫不是走错了方向,否则宫内怎会有如此破败的宫殿?”
琳琅姑姑似乎不喜我跟公子显走得太近,并不直接回话,而是拐弯抹角地想让我离开。她说道:“公主千金之躯,何须大动干戈,若对公子显有所有交代,派个内侍传话便可。公主还未用早膳,还是随老奴回漪澜宫吧。”
“不必,我叫人备了早膳,正好带来与公子显一桌同用,岂不更热闹些?”我挥手让提着食盒的内侍先进去通传,一边不悦地念道,“广陵轩的宫人们实在懒惰些,半晌也不见人影,稍后回去,我定要禀明父王,严加惩治不可。”
然而,现实却比宫人们懒惰还要可怕。等我不顾琳琅姑姑的劝阻,执意走进广陵轩时,看见的是公子显虚弱的病体,他咳嗽着趴在床上,以免碰到背上被杖责而留下的一片血肉模糊。听见的是公子显唯一的内侍悲痛的低泣声,还有极力让公子显活下去的劝道声。
这一幕显然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呆愣了半天才愤怒地冲上前去,大声问道:“是谁伤你至此?”
公子显的内侍一看是我,有些震惊,有些惧怕,嗫嚅着不敢说话。他颤抖着身子连连后退几步,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我。忽而,他又仿佛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张开双手挡在公子显前面,鼓足了勇气向我斥道:“公主已经得偿所愿,还来广陵轩做什么,莫不是要逼死公子才肯罢休?”
“我来……”本想说我是来与公子显一道用早饭的,可话到了嘴边,觉得不妥,恐怕要被琳琅姑姑念叨,说我畏惧一个内侍,有失公主威仪。未免给自己招来训诫,我只好改口说道:“昨日是我的生辰,满朝文武都送了贺礼,为何独独不见你们前来祝贺?”
公子显鄙夷地一笑,恼羞成怒,捶着床边骂道:“那日我咬了你,你父王便杖责我三十,让我以命相赔,向你赔礼道歉。今日,不过有伤在身未能贺你生辰,你便兴师问罪,你们父女果然都是心狠手辣的人。”
“什么,父王打了你?你为何打你?”
“没想到你年仅六岁,便惯会惺惺作态。”公子显讨厌我之至,或者说是恨我入骨,他咬牙忍着背上的疼痛,一把扯过潮湿的被子闷住头,呜呜囔囔地说道:“我不过一介质子,寄人篱下,忍辱偷生,比你宫中内侍还不如,也劳你父女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公子显哽咽起来,“我主仆二人所住广陵轩简陋残破,勉强遮风避雨,日常饮食若能果腹已属万幸。我已落寞至此,还有什么值得你泰安公主特意前来嘲讽笑话的?生辰贺礼?泰安公主若在这广陵轩看中何物,拿去又何妨?”
我打量着家徒四壁的广陵轩,对比着公子显所言,只觉他在讽刺我,厌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再想着自己对他殷勤,专门吩咐人准备了早膳,如此一来,更是委屈,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无处倾泻,便哭了起来。
公子显大约没想到我居然先哭了出来,一时有些慌乱,“你哭什么,想告诉宫中众人,我又欺负了你,再受一次杖责吗?”
“我没有。”我委屈极了,抽抽噎噎之中倒也激起了我内心的不悦来,三两下摸了眼泪,带着哭腔,提高了嗓音反驳道,“我视你为知己,是以前来与你共用早膳,才说一句罢了,你便杜撰了这许多的罪行与我,我委屈不甘,为何不能哭?”
也许是公子显认定了我来意不善,也许是他寄人篱下最后的一点自尊,也许是作为质子,对徐国和来自徐国的我有本能的疏离和恐惧。他最终也并未接受我的好意,忍痛挣扎着翻下床,怒气冲冲地砸了我带来的食盒。
至今我还记得,他指着我的鼻子吼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再是落魄,也绝不需要你们苏家的人来假好心。你走!”
我是如何走出的广陵轩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那天之后,琳琅姑姑总是说公子显的坏话,教导我不该自甘堕落,与质子为伍,最终自讨了屈辱,有失徐国长公主的身份,她势必要向父王告状,重惩公子显。
大约是我对公子显求而不得的执念作祟,苦苦哀求琳琅姑姑,再三保证不跟广陵轩有所往来,琳琅姑姑才勉强答应放过公子显一马。
我读着乐府诗集,偶然有所悟,虽不知何为男女之情,可总觉得刘兰芝二人与我二人之间的迫不得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遂自比刘兰芝,将公子显当做是那无奈休妻的焦仲卿。是以,我对公子显更多了两分同情和理解。
此后,宫中传言,说长公主时常对窗望月,苦叹知己难逢,心智实乃一般人不可比拟。
多年之后,一个偶然,我回想起幼年的这些事,突感好奇问起琳琅姑姑。当年,她不喜公子显,为何又会同意放过他一马?我记得姑姑说,她总以为我年纪尚小,对公子显最多不过是贪图一时玩乐,不会长久,所以才睁只眼闭只眼,任之由之。
而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谁能想到徐国的长公主,如珠似宝的一个女孩儿,居然对一个质子念念不忘,走上了两败俱伤?
起初想要亲近公子显,因为他是我难得的玩伴跟知己。我六岁生辰遭受了他的冷遇之后,隐约中明白了我与他的中间有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对他,对了一份执念和同情。随着夫子所授课业涉猎越来越广,某一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时,我一字一句读着书中的文章,只觉“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必定写的是公子显。我私自以为,公子显便是书上所说的的圣贤能人,他非池中之物,只需我的助力,何需我的同情。
这份执念在年少的我的心中不断演变,即便追逐的是那个人的冷眼,我的热情只增不减。我对他呀,由悲生怜,由怜生惜,最后经酝酿出了情。少女的心思,那时的我又如何了解呢?
是呀,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若我彼时防患于未然,又怎会在多年以后一步一步走入万丈深渊,仍心甘情愿,不肯回头呢?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公子显对我就怀着敌意,他视我为家国的仇敌,从没有好脸色。即便我背后相助于他,处罚苛待他的宫人,他都视而不见,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唯一让我还觉得安慰的,便是公子显疏离我的同时,也疏离徐国其他的公子和公主。
这反而让我心情稍微缓和,想着他对敌人一视同仁,并非只为厌恶我而摆出脸色。他非厚此薄彼之人,倒也让我生出些我们生不逢时的感叹来,于是对公子显更加不同与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