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冬歌的第二年冬天,医院食堂不再允许私人承包,宁珂父母只好另找别的生计,也就离开了这个大院。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宁珂和冬歌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上,她对她说:“我明天要走了,回家。”
冬歌转过身去看着宁珂,低着声音说:“我知道,我妈跟我讲了,说你们要走了。”
宁珂说:“我以后来找你,或者你去找我也行,我家就在前边,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
冬歌看上去温顺极了,却不再说话,安静得仿佛静寂无边的夜空。
两人的气氛,也仿若沉进了这夜空里,不发出半点声响。此时是冬夜,寒风徐徐,吹散了星星。两人身后的细树上沉睡着白天落下的雪花,堆积得很厚了,只有摇晃树的身子,它们才肯觉醒,掉落下来。
宁珂和冬歌又聊起了许多别的事情,例如和思语、温言的那次雪仗,堆起的不知所状的雪人——帽子是用红色的水桶代替的,眼睛是用两块煤炭做成的,鼻子是一个胡萝卜,嘴巴是直接用木棍在雪人的头上挑出的一个空洞的弧度,所以那微笑看上去有些狰狞。
直到宁珂感到有些冷了,蜷起双腿,用手环抱着。冬歌对她说:“回去吧,要睡觉了。”
她们踩在被松软洁白的雪铺成的雪路上,一直走到食堂前才停下。冬歌站在月光和路灯投下的光里,头顶着天上的雪白,脚踩着地上的雪白,连影子也好像雪白干净了起来,她挥着有些冻红的手,温柔地说着:“以后我去找你。”
那一晚的作别后,宁珂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冬歌。
这期间,宁珂回到过食堂一次。那是她实在想念这个地方的一次。对她而言,这个食堂应该是第一个令她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和父母点点滴滴的地方。
那天晚上,本来已经躺进被窝里的她,忽然想起了在食堂度过的那些夜晚,每天靠着宽阔又暖和的父亲入睡,浑身都发着舒服的温热,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抱紧父亲,有时候是睡着了,有时候却是清醒着。嘴馋的时候,就和母亲商量着明天要吃什么。早餐是一杯牛奶和两块面包饼夹一个煎蛋,再抹上一层番茄酱,午餐是到处飘散着米香的白饭和母亲特制的鲜嫩多汁的鱼香肉丝,晚餐是从嘴巴甜到心间的红豆粥。宁珂总是能够在第二天吃到昨天梦到的食物。
离开食堂后,父母不再和她睡在一起,也忙起了别的工作。那段时间小吃很受各个年龄的学生喜欢,肉夹馍,油炸小串,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都把这些小吃摊围得水泄不通。于是宁珂的父母也做起了这门生意,每天四点多就起床,晚上还要准备第二天的材料,忙到很晚。宁珂的一日三餐都在隔壁的爷爷奶奶家吃。只有上下学的时候路过父母的摊位,才能有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宁珂一度觉得,父母好像又是去到别的城市工作了一般。于是她更加地怀念那两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日子。
宁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外套,光着脚丫踩进了棉靴里。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光脚穿棉靴,让棉靴里的绒毛包裹着她的脚,没有厚厚的袜子的阻隔,舒服又暖和,可母亲并不让她这么做,母亲说:“靴子里细菌多,不要光着脚穿,脚是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宁珂蹑手蹑脚地溜进客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钥匙。她不敢把灯点亮,所以只能依靠着客厅那扇窗外的路灯落进来的微弱昏暗的光。她睁大了眼睛,轻轻地在茶几上摸索着钥匙。然后踮起脚尖一步一步穿过客厅,来到大门前,更加小心地转动着钥匙,开着锁。等到她觉得沉重紧张得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她也终于打开了门,来到了外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外的空气,有些冰凉的感觉。她转身把门锁上,然后她跑起来了,那份迫切的心情,好像是在努力追逐着已经流逝的时间。而她离开那座食堂,也不过才一个星期而已,这个冬天甚至还来不及度过,她却已经在渴望着时间倒流,甚至停留在一个星期以前了。
她在雪地里跑着,小小的脚印连接起来,组成她通往快乐的路线。沿途的灯光照着她的前路,为她驱散黑夜的诡秘,如果不是这份想念的心思挑动了宁珂的勇气,她是绝不敢一个人在又冷又黑的夜里前行的。可现在的她却无所畏惧,期待和兴奋的心情像漫天的大雪一样,掩埋了所有不安的情绪,只剩下单纯的美好。
那两年对于宁珂而言,就是大雪一般的单纯美好。
宁珂来到食堂的时候,发现以前用红砖瓦砌成的院墙全部涂上了一层白色,按说应该是看上去更加宽敞明亮了,但宁珂却觉得这些人造的白色死气沉沉。
院墙的大门并没有锁上,食堂里的大门也没有。宁珂起先是有些害怕的,食堂里漆黑一片,寒风又吹得那颗老树的枯枝发着令人充满寒意的响声。宁珂在门前踟蹰了一会儿,才终于敢走进去。她戴上帽子,把头压得很低,插进口袋里的手紧紧地攥着衣服的内里,快要生出汗来。她觉得自己不像是走进去的,而是拖着双腿进去的。
当作秋千和雪橇的那几块木板还靠在那颗老树旁,宁珂决心要带走它们,她把它们搂在怀里,仿佛心安了许多。她继续往前走时,看到了雪地里一堆凌乱分布的脚印,大小与她的相差无几。于是她自然想到了冬歌。
“冬歌在这吗?”宁珂自言自语着。
“冬歌。”宁珂环顾着四周,轻声呼唤着,“冬歌,你在这里吗?”
轻柔的呼唤被寒风吹起,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飘散在昏沉的黑夜里。
宁珂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实在找寻不到冬歌的模样或声音,她搂紧了雪橇,走进了食堂里。
食堂格局还是未变,只是少了些熟悉的感觉,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客人朋友,食堂内显得空旷起来,曾经让她失眠的油烟味道也早已消失在雪天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和门里来回地流动。
她点开了一盏灯,让食堂里有了一些光亮。这她心里少了一些对于这里黑暗和阴冷的害怕,但她却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里的变化,也就多出了更多的难过来。这些难过掺杂着她对于这个地方曾经发生的一切的的想念和怀念,被凌厉的寒风纷纷吹进她的心里,刺痛着她的情绪,让她的害怕和阴冷从心里散发出去,于是她抱紧了自己,落下眼泪,看上去孤单又委屈。
眼泪落在地上摔成记忆的碎片,父亲、母亲、温言、思语、冬歌,全都在分裂的泪滴里,被温热的泪水包裹着。那里面就像一个别样的世界,有着漫天的大雪,有着温暖的阳光,温言大笑着拉着她在雪地上欢快地跑过的时候,她看到了食堂里相互看着微笑的父母。一切的欢声笑语全在这些世界里回荡着,组成一帧又一帧暖黄色的画面。
那些画面,现在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宁珂的脑海里。每次出现的时候,宁珂都会陷入进去,回忆着那时的快乐。
回忆与酒其实并无二致,越是被时间蕴藏的,反而越香醇。而让宁珂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和冬歌遇到过,尽管有着彼此的联系方式,却也几乎不再联系。
这天晚上,宁珂给冬歌发了一条问候的消息。冬歌一直到深夜才回复。宁珂问她:
“冬歌,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宁珂第二天打开电脑,看到冬歌的回复:
“在上海,我朋友家的餐馆里。”
“累吗?”宁珂回复。
“累也没办法。”冬歌回复说,“未成年,别的工作干不了。再等两年,十八了我去卖保险去,听说那个很挣钱。”
“为什么不在怀城找工作?”
“怀城哪能跟上海比。怀城挣的钱,远不够我爸的住院费和医药费。”
宁珂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昨天她这么问思语的时候,思语也是这么说的:“我要当空姐,怀城没有机场。”
而冬歌离开怀城不是因为有着思语那样的梦想,她只是为了让她的父亲活下去,让这个家完整,哪怕她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宁珂想起自己见到冬歌母亲的那天,那个冻裂了手指哭肿了眼睛的女人坚定地说,只要冬歌的父亲还有心跳,她就能撑下去,守着这个家。可那份坚定分明透露着委屈和辛酸。宁珂不知道,她是经过多少次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因为看不到她丈夫醒来的希望而崩溃痛哭,过后却又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撑下去,这个家不能散。
宁珂可怜冬歌的母亲,也可怜冬歌。宁珂在那天看到了生活的残忍,看到了不幸运的家庭,也看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是如何得坚强,撑起自己的家,咽下委屈和泪水,拼了命地挣钱。
宁珂忽然懂得了,世界上总有一些被生活欺压着的人。她们离开亲人,离开家庭,或许根本不是她之前所认为的对大城市生活的向往或者对梦想的追求。那些饱受生活压迫的人,或许从来不能拥有追逐自己梦想的机会,她们低着头向前跑去,无暇顾及街道的热闹与夜晚的繁华。她们用尽全力,只为了从生活的沼泽里挣扎出来。她们从来不谈自己的渴望,因为那些渴望会加剧生存的重量,让她们更快地被沼泽吞没。她们不能自私,不能任性,不能撒娇,不能偷懒,不能被诱惑,不能不坚强。命运一直藏在她们身后的夜幕里,等待着她们犯错或者放弃,然后伸手夺走她们的挚爱。
……
宁珂在键盘上敲打着,发送给冬歌一句话:
“叔叔一定会好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来上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宁珂等待着冬歌的回复,眼睛看着窗外的白雪,仿佛看到了冬歌戴着帽子,手插进口袋里,低着头向她走来。这个女孩不爱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在等待着自己的父亲醒来。
或者,是在等待着时光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