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亚特 这样,亲爱的父亲,这样……
(他大笑,向父亲的嘴上接吻。)唉!唉!你的胡须!亲爱的父亲!……它刺人!它刺人!它慢慢地完全变成灰色了,父亲,你的头发也完全灰色,完全灰色了。……
(他们上面的窗子有光照着,光反映在他们身上。)唉!
唉!小母亲亮着灯了!现在亮了!亲爱的父亲!亮了!……
高 楼 灯才亮着……
小尼亚特 我们也到那里去,亲爱的父亲,我们也到那里去……
高 楼 你要到那里去?
小尼亚特 光亮的地方,亲爱的父亲。
高 楼 不,不,我的孩子;我们再在这阴暗的地方留一会儿……说不出来,还说不出来……你看见那些穷人没有?他们正在森林里要亮着火——已经下雨了。转向那边看,你看见那老园丁在提起那株给风吹倒在路上的树吗?——他提不起;树太大了,太重了;只得任它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法子……我想裴列哀发疯了……
小尼亚特 没有;亲爱的父亲,他没有发疯,他非常和气。
高 楼 你要看见你的小母亲吗?
小尼亚特 要,要;我要看见她!
高 楼 那不要吵;我把你抱上窗边。窗太高了,虽说我的个子也很高……(他把孩子举高。)一声也不要吵;小母亲会被你吓坏了……你能看见她吗?——她在房间里吗?
小尼亚特 是……呀!好亮呀!
高 楼 只有她一个人吗?
小尼亚特 是……不,不;裴列哀叔叔也在那里。
高 楼 他!……
小尼亚特 唉!唉!亲爱的父亲你使我痛!……
高 楼 不要紧;静点。再不会了;看,看,尼亚特!……我失足了;说轻些。他们在做什么?——小尼亚特 没有做什么,亲爱的父亲;他们在等什么似的。
高 楼 他们相近吗?
小尼亚特 不,亲爱的父亲。
高 楼 并且……并且床呢?他们离开床很近吗?
小尼亚特 亲爱的父亲,床吗?——我没有看见。
高 楼 轻些,轻些;他们会听见说话的。他们在说什么?
小尼亚特 不,亲爱的父亲;他们没有说什么。
高 楼 那么他们在做什么?——一定做什么……
小尼亚特 他们尽望着灯光。
高 楼 他俩吗?
小尼亚特 是,亲爱的父亲。
高 楼 没有说话吗?
小尼亚特 没有,亲爱的父亲;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闭着;高 楼 他们没有走近吗?
小尼亚特 没有,亲爱的父亲,他们没有动。
高 楼 他们坐在那里吗?
小尼亚特 不,亲爱的父亲;他们站在墙边。
高 楼 他们没有打手势吗?——他们没有互相望着吗?——他们没有做记号吗?
小尼亚特 没有。亲爱的父亲——呀!呀!父亲,他们的眼睛从没有闭过!……我吓死了!……
高 楼 不要吵。他们还没有走动吗?
小尼亚特 没有,亲爱的父亲——我吓死了,亲爱的父亲,让我下来!……
高 楼 有什么可怕?——看呀!看呀!……
小尼亚特 我不敢再看了,亲爱的父亲!……让我下来!……
高 楼 看呀!看呀!……
小尼亚特 呀!呀!我要叫了,亲爱的父亲!……让我下来!让我下来!
高 楼 来呀;我们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退。)
第四幕
第一景 宫内一条甬道
(裴列哀上,遇梅丽莎。)
裴列哀 你到那里去?今天晚上,我有话对你说,可以见你吗?
梅丽莎 可以。
裴列哀 我刚才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他好些了。医生告诉我们说:
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过今天早晨,我得到一个先兆,觉得今天的结局,一定不好;祸灾已在我的耳里嘤嘤得许久了……忽然起了一个大变,现在呢,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的房子里,窗子完全打开了。他说话,似乎很快活,不过还不能同平常人说话一样。他的思想也似乎归正了,不再胡思乱想……他已认识我,拉着我的手,表现出一种病后特有的神气,对我说“是你吗,裴列哀?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的面色,会惨淡会和蔼得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你还是去旅行好,你还是去旅行好;……”奇怪,我要服从他的话……那时候,我的母亲听见这番话,快活得流泪。——你没有看出来吗?家里似乎又有生气了;大家的气息,说话声音都有可以互相听见……听,我听见门后有声音,快快回答我,在那里见你?
梅丽莎 你喜欢在那里?
裴列哀 公园里盲人溪附近好吗?——你喜欢吗?——你愿意来吗?
梅丽莎 愿意。
裴列哀 这是最后的一夜了。——我要依父亲的话去旅行,你再也不能看见我……
梅丽莎 你不要说这种话……裴列哀,我会时常看见你,时常望着你……
裴列哀 看得见总是好的。……不过我要走那么远,使你永远不能再看见我……我要走得很远……现在我快乐极了,好像天地的重载全加在我的身上,今天……
梅丽莎 什么事,裴列哀?——我不懂你的话……
裴列哀 走,走;我们分手罢,我听见那些扇门后有声音,……今天早晨,到宫里来的客人在出去了……来,客人在那里。
(退。)
第二景 宫内一室
(亚尔根和梅丽莎现。)
亚尔根 裴列哀的父亲现在没有什么危险了。那死亡的老病,病苦,已经离开了皇宫;快乐和阳光毕竟一丝一丝地再来了……悲苦的时间满了……自你到这里以后,我们没有一天不在斗室里过细语的生活……我真地可怜你呢。梅丽莎……你快乐地到这里,像孩子寻快乐的事来做一样;可是一进大厅,我看见你的脸色便变了,你的灵魂也变了;像平常的人,不管什么人,在正午的时候,走进一个很寒冷很阴森的洞里变了脸色一样……那时候以后,因这些种种的事,使我不能了解你……我注意你,当你在花园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表现出惶惑的神气,像等着悲戚的事一样……什么原因,我也不能解释;不过我看见你,就非常难过。因为你年纪轻,人又漂亮,也竟在死的气息里过日子。
不过现在,什么都改变了。在我这样年纪,——这也许是我的一生中最持久的果子,——在我这样年纪,我已在万事的恒久中,得到一种特别的信仰:我觉得年轻美丽的人儿,总该做出许多美丽的幸福的事……我朦胧地遇见的新时代的门,只有你能去打开……这里来,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回答我?从前,我只同你接过一次吻,你知道老年的人,有时候得在女人的前额,或者小孩的两颊上,亲亲吻;这样,才能再相信生命的新鲜,立刻战退一切的恫吓……你怕我的嘴唇吗……这几个月以来,我多么怜惜着你呀!……
梅丽莎 祖父,我没有什么不幸……
亚尔根 有种人真不幸,可是不知道不幸;你也许是这种人……只有这种人最不幸……让我近近地看你一会儿……快要老死的人非常需要美。(高楼入。)
高 楼 裴列哀今天晚上走。
亚尔根 你的额上有血。——你做什么事来?
高 楼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我刚才从篱下走过,篱上刺很多。……
梅丽莎 我主,把你的头稍微低下,……让我擦去你额上的血迹……
高 楼 (推她。)我不喜欢你挨近我,听见了吗?走开,走开,——我不是对你说话。我的剑在那里?我来拿剑……
梅丽莎 这里,在祈祷桌上。
高 楼 拿来。(对亚尔根说。)刚才在海滨看见一个可怜的穷人。
他饿得差不多要死了,他们似乎都在我们的面前死。——(对梅丽莎。)唔,我的剑呢。——你为什么发抖?——我不是要杀你;只要看一看剑锋。我决不用剑来做这些事。
你为什么体量我同乞丐一样?我不是讨你的布施。你希望能在我的眼光里看出一切,而我不能在你的眼光里看出一切吗?你没以为我知道了什么事吗?——(对亚尔根说。)你看见那双大眼睛没有?也许有人说因为纯洁才张得这样大……
亚尔根 我看不出别的,只是天真。
高 楼 伟大的天真呀!……它们比天真更伟大!……它们比羔羊的眼睛更清洁!……它们能在天真里可以为上帝做模范!……伟大的天真!……听呀!我离着它们这么近,它们闪一闪,我就感到它们睫毛的新鲜;可是我离开其他世界的大秘密,没有比这双眼睛的小秘密更远些……伟大的天真!……比天真更高尚!……这好像天上的安琪儿永久在那里庆祝洗礼一样!……我了解这双眼睛;我看见过它们在工作。闭着!闭着!否则我要永远使它们闭着了!
……不要把你的右手放在喉咙旁边!我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我的思想也很专一……若是我有两样心思,为什么不说呢?唉!唉!——不要跑开——这里!——把那只手给我!——唉!你的手太热了……走开!我厌恶你的肉体!……这里!——现在已经没有跑开的问题了!——(他抓着她的头发,)——你得跪下!——跪下!——在我面前跪下!——唉!唉!你的长头发毕竟有些用处……先向左!后向右!——Absalom!Absalom!——向前!向后!——俯伏!俯伏!——你看!
你看!我大笑得同老人一样!……
亚尔根 高楼。(走向前。)
高 楼 (态度忽然温和。)你要怎么做,便怎么做好了。——我一点也不管。——我老了。况且我又不是一个探子。我静待着自然而来的事,并且……呀,那么……只因为风俗是这样的,风俗是这样的……(退。)
亚尔根 他是怎么一回事?——喝醉了吗?
梅丽莎 (含泪。)不,不;可是他再也不爱我了……苦呀!……苦呀!……
亚尔根 若是我是上帝,我一定怜悯男人的心……
第三景 宫前一露台
(小尼亚特在举一块岩石。)
小尼亚特 呀!这块岩石好重呀!……比我还重!……比全世界还重!……比一切发生过的事还重……我看见我的金球在这块顽石和山岩的中间,可是没有法子近得它……
我的小手臂没有那么长……这块石头移不动……我举不起它……也没有人能举起它……它比整个房子还重……也许有人想它是在地下生了根的……(羊鸣声从远方传来。)呀!呀!我听见羊儿的哀声!……(他走到洋台边去看。)唔,太阳落山了……小羊儿来了,小羊儿来了,……好多呀!……好多呀!……它们怕黑暗……挤在一团!挤在一团!……它们差不多再不能远走了……它们叫着!它们叫着!并且在快跑……快跑!
……到了十字路口了,唉!唉!它们不知道走那一条路好!……现在它们不叫了……它们在等着……有几只要转向右边去……都要转向右边去了……不必转向右边……牧哥把泥土抛向它们的旁边……唉!唉!它们要经过这条路……它们服从!它们服从!它们快要在露台前经过……我要近看它们……呀!呀!好多呀!……好多呀!……路上都是了……现在它们都静默着……牧哥!牧哥!为什么它们不再说话?
牧 哥 (隐。)因为不是走向羊栏里去的路……
小尼亚特 它们到那里去?牧哥!牧哥!——它们到那里去?——他没有听见我的话,它们早已走远了……它们快跑……它们现在没有做声……不再到羊栏里去……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它们要在那里?呀!呀!这里太暗了!……我要去同人家说话……(退。)
第四景 公园中一溪
(裴列哀上。)
裴列哀 这是最后的一夜了……这是最后的一夜了……在这里,什么事都要结束了……我像小孩子一样,毫不猜疑地,把一件东西玩弄到现在……我做梦似的,在命运的陷阱边戏嬉过……忽然吵醒我,是谁?我将喊着快乐的和苦痛的呼声逃走,像盲人从着火的房子是逃走一样……我将告诉她说我要逃走了……我的父亲没有危险了,我无须对自己说谎……不早了,她还未来……最好不要再见她就走……这一次一定好好地看她……我有许多事记不起了……有时候,竟觉得我已有一百年没有看见她了……我还没有仔细地看她的眼睛……若是我就这样走开,一定没有什么留下来,可是这一切的回忆……这好像我把少量的水在一个纱袋里带去……这是最后的一次了,我得看她,看到她的内心的深处……我一定要说一切我未说过的话……
(梅丽莎入。)
梅丽莎 裴列哀!
裴列哀 梅丽莎!是你吗,梅丽莎?
梅丽莎 是。
裴列哀 这里来;不要站在那月光照到的地方。这里来,我们有许多话说哩……这里来,走进杉树的树荫底下!
梅丽莎 让我在光亮的地方。
裴列哀 他们会在楼窗里看见我们。这里来;在这里,我们便没有什么顾忌。当心呀;他们会看见我们……
梅丽莎 我要他们看见我……
裴列哀 唔,什么事?你走出没有人看见吗?
梅丽莎 是,你的哥哥睡着了……
裴列哀 不早了。一点钟内,他们便要关门了。我们当心点才好。
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梅丽莎 你的哥哥做了一个恶梦。以后,我的衣服又钩在门上。
看,钩破了。所以我花这许多时间才跑来……
裴列哀 我可怜的梅丽莎!……我很怕触着你,你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还喘不过气来……你做这一切的事是为我,为我吗?
……我听见你的心跳着像我自己的心跳着一样……这里来;近些,走近些……
梅丽莎 你为什么大笑?
裴列哀 我没有笑;——或者是因快乐而笑,我自己没有觉得……
还是哭泣有理由……
梅丽莎 我们从前也到过这里……我记得……
裴列哀 是……是……好几个月以前……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叫你今天晚上来你知道吗?
梅丽莎 不知道。
裴列哀 这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次了,也许……我从此一去永远不回来……
梅丽莎 你为什么老是说要走呢?……
裴列哀 为什么,你已知道了,我还须告诉你吗?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不知道吗?
梅丽莎 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