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风脱下高跟鞋，仿佛梦想就轻轻落地。时光就这么走过去，我有些慌乱，看着自己的影子。
月光从背后照过来，把影子贴成了轻薄的一片，长长短短、错错落落地在冰雪残余的人行道上摇摇晃晃。一个人在寒意浓浓的夜里走着回家，似乎有点风姿绰约般的孤独。
张楚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是我愿意。”有时就愿意可耻地把自己锁成一座孤城。筑起城墙的可以是一本要费劲看的书，一支反复播放的歌，可以是一部无声的电影。当然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是一排排的文字。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抱着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读着，现实和梦幻不断交织，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据说梦是没有色彩的。可是分明记得我的梦里佳木秀而繁阴，野草浓郁地打着滚儿，灿若明霞的花，很骄傲地朝着蓝天，蓝天上有一轮刺眼的太阳。风里，一个长裙女子奔跑的样子。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爱最爱的人，无论是情爱，还是恩仇，无不自由自在，淋漓畅快。有些古龙小说里的境界，还有麦当娜性感而大胆的宣言：给我一双高跟鞋，我能征服全世界。
年长的好处是识趣了，圆融了，也达观了。知道那是小说和戏剧，是成人童话里的奢华。会变得很有秩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会采用双方都愉快、都感到不负累的方式交往或者交流。哭泣或者笑意都掩埋在不动声色里，波澜不惊。
只有在很年轻，年轻得相互挤挤挨挨的岁月里，才会这样：说梦的人眉飞色舞，听梦的人七嘴八舌。上大学的时候，住在八个人的宿舍里。每天早上随着起床铃声开始穿衣、刷牙、洗脸。我一边套袖子、套裤子一边说梦，她们一边系扣子、挤牙膏一边追问我梦里的细节，批评我梦里的人物，惊叹我梦里的曲折。
二
少女时代，琼瑶的蒙蒙烟雨把我淋得找不着北，也曾蹙着双眉搂着书本在紫薇花下呆望残瓣模拟哀婉。三毛的撒哈拉，金黄干燥的沙漠里荷西的脉脉温情，流水般淌过青春的田野。
二十年前，在迎春花黄灿灿的季节，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我和一个人讨论没有读懂的《百年孤独》，拿一些词语掩饰着内心的慌张。我们笑着说外国文学老师，一个瘦高的湖北男人，舌头大大地把“儿子”念成“蛾子”。说着自己向往的日子，爱情，还有理想。风穿上了高跟鞋，在裙裾飞扬里袅袅婷婷地摇摆。
二十年后，舍友聚会。一直大呼小叫，嘻嘻哈哈。最后告别了，年龄最大的那个隔着车窗说：“真想再听你说你的梦。”声音轻轻的，眼睛不看我，好像在对着黑夜说。她的车子开远了，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如今，我挤在沙发上羡慕生活在马孔多小镇上的俏姑娘蕾麦黛丝过得自由，来得强悍。她从出生起就用孤独给自己筑就了城堡，若无其事、怡然自得，成为堡主以及居民。没有通关文牒。因为冰冷，她是一个来去自由的精灵。
走向现实的脚步慢慢着地，就不做梦了。脱下高跟鞋，换上平底靴。现实让人失望的时候，就感慨别人自由的影子。平凡的日子里，没有那么多的一生一世和生生死死。人们都是那么现实，有着许多和风花雪月全不相干的隐秘的琐碎、龌龊、卑微与挣扎。梦想、热情以及灵魂皈依的方向搁浅在生活的彼岸。
三
总有某种喜好是我的依靠，读书或者看电影。不可抗拒，别无选择。在生命一点一点被浸润、被抽拉的岁月里，人早已经渐渐定型。恰如米兰·昆德拉说，我们的后半生，永远根植在前半生里。
夜深了，看杜拉斯的《情人》。浑浊的湄公河边，孤单单在船头远望，那个瘦弱的戴着男式宽檐帽的女子，离开时无声无息。当黑色的老爷车在码头尽头掩藏，一个人对一个人无言送别。当女子抱着肩膀坐下来大声哭泣，女子和男子之间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爱史，有一种淡到极致的悲怆。那些河水就裹挟着贫穷、肮脏、低贱、高贵、美好、青春、无奈、凄凉、别离，浊浪滚滚，哗哗地拍打着船舷。
又看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唱腔优美的京剧里有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荒诞。时代的变迁，久远的故事，喧闹的世事，生死的人们，留作切切的悲伤。虞姬甩着水袖，细细碎碎的脚步绕着霸王，凄怆地说：“大王，就把宝剑赐予妾吧；大王，就把宝剑赐予妾吧。”回眸一看，眼神里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恨交织。然后，婉转回身，一扬手，剑起人倒，香消玉殒，罗袂绝尘。一切归于寂静。
四
很多年前，写过一句诗：当风穿上高跟鞋，荡一船的凉月。
很多年后，轻声地说着：流年多少事，一霎光阴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