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见字如面。
又是一年三月至，江南该是“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的景象了吧？我的家乡，天气依旧是变化多端，定格在“才喜门堆巷积，可惜迤逦消残”的大幕上，重复着冷暖各自坐守重镇、轮坐江山的故事。此时，窗外飘着的雪花，仍在贪恋大地温暖的怀抱，饱含着泪水，在半空里飞舞。那一片一片凄美的飘零，做着艰难的抉择，只是你听不见。
有雪的春天，也很惬意，看书、看电影。一段时间以来，看过很多作家的文字，在异域文字织就的童话或现实世界里漫游。沉迷于雪花一般的日本“轻小说”，想象厚重的大皮靴踏过冰冷的俄罗斯大地，神往年轻女子容颜般的韩国文字。不经意间看到一句话：俗世也有灵魂的消息。就想起一个故事，想说与你听听。
同学聚会，热热闹闹的场面。做医生的同学让人感慨岁月是把刀，刀刀无情。他是真的老了：花白的头发，沧桑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喝着大家故意多倒的酒，一杯接一杯，一会儿就醉倒在KTV暗红色的沙发上，双眼紧闭，喘着粗气。听见大家暗地里嘀咕，很有前途的一个人，如今把日子过得很尴尬。近年来明里暗里帮着村上的一家人。为此，妻子、儿女不解，父母不解，连被救助的那家人也不解。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看上了那家还算漂亮的媳妇，大有外遇之嫌。谣言衍生着很多龌龊的想象。大家叹息着、分析着，也多多少少厌恶着。酒完了，歌停了，人走了，杯盘狼藉，他醒了。
雪地里，几个人走着回家。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走，忽然很清醒地说：那年暑假，医学院一年级的他回家，发小们闹嚷着一起喝酒，年轻气盛就喝大了。夜半，邻居家的小女孩发高烧，惊动了村人。醉醺醺的他仗着自己学医出身，拿起针筒就给孩子打针，一针扎下去，孩子痉挛起来，抽搐成一团。他感觉是扎在了坐骨神经上，吓得头上直冒汗。缓了一个时辰，孩子才醒了过来。山里人只说是孩子白天惹撞了神灵，谁也不会想到是他的过错。邻居一家在外打工，是奶奶拉扯着孩子，可老人不久就去世了。这事件就成为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再一次回村时，看到长大了的邻家女孩儿，长长的发辫，清纯的笑脸，瘸着腿，一步一拐地背草、喂羊、担水、做饭，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医德的医生，因为自己的一次逞能，一个孩子就落得终身残疾。年龄越大，日子越好，他越愧疚，越自责，越觉得有违于良心。于是不顾别人的议论，不顾家人的反对，帮着这家人，希望借此来帮帮这个孩子。
雪地里，他大声呼喊，涕泪滂沱：即使用我拥有的一切来赎罪，这辈子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也无法拯救自己有罪的灵魂。
故事讲完，“救赎灵魂”几个字眼，就扑闪扑闪地走近了我。
你说你家乡最美的是“陌上柳堆烟，清风送纸鸢”的景象。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场景。其实，我还想和你说的是，一个叫作卡勒德·胡赛尼的阿富汗作家的小说——《追风筝的人》。
看见它，是在我女儿的书包里。它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身边只有几本肥厚的辞典，像一个没落贵族，倚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气氛中，但那抹夕阳和那孤单的剪影，轻轻地拽住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个交织着苦与泪，却不失温馨的凄美故事。阿米尔生长在阿富汗一个富有的家庭，从小同仆人哈桑情同手足。但拥有一切的阿米尔总是嫉妒哈桑，这种嫉妒让他近乎发狂。他嫉妒哈桑可以得到父亲的宠爱，嫉妒哈桑总是为他挺身而出，嫉妒这个仆人让他总显得那么渺小卑劣。举行传统风筝比赛的一个冬天，在哈桑为他去追风筝而被人强暴之时，他选择了沉默。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和不安，他选择了更残酷的方式，诬陷哈桑偷了手表和钱。哈桑被逼走了。随后，俄国人攻打阿富汗，这个国家天翻地覆，阿米尔和父亲逃到美国。在那里，阿米尔上大学，摆地摊，结识了深爱的妻子。一个电话让他知道了真相，原来哈桑是他的亲弟弟，他父亲的私生子。于是，阿米尔开始了自己的赎罪之行。他前往阔别已久的阿富汗，经过重重阻碍，寻找到了哈桑之子，他的亲侄子，并把他带回美国抚养，竭力帮他走出自闭的阴影。
禾，你说过，用笔墨触碰一个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是一件既惊险刺激，又需要拾获勇气的事情。卡勒德·胡赛尼先生就是这样。他笔下的现实苦涩，令人心痛。“他的橡胶靴子提起阵阵雪花，已经飞奔到街角的拐角处。他停了下来，转身，双手放在嘴边，说：‘为你，千千万万遍！’然后露出一脸哈桑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之后。”读到此处，我眼前总能看到兔唇的哈桑，在黄昏小巷的拐角处，右手握成拳状横在胸前，眼睛里坚毅的光射向前方。落寞的夕阳在他身后，把他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在清真寺祈祷一样，虔诚的空气在他身边荡漾。
合上书本，封面上的画面再次映入眼帘：在一片火红的晚霞下，一只风筝飘荡在空中，远远的，甚至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那长长的风筝线后面，是一份对人生命运的深深信服与感激。哈桑，那个追风筝的孩子，纯洁、忠贞、永不背叛。如此美丽的画面，似乎只是在印证着一句话：友谊和爱情从来都是在苦难土壤上开放的美丽花朵。
其实，小说本身并不能代替人的净化。人从俗世中来，最终还要归到灵魂里去。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一边伤害、一边疼爱。也许，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一点点幸福、一片片心碎、一丝丝悔恨和一缕缕无奈组成的复杂而耐人寻味的情感的集合。“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谁也无法幸免。
触及你我内心的东西，在某个时刻就会呼啸而来：在生命某个成长的阶段，总会有过那么一次深刻的错误、缺陷、遗憾、难堪，让我们耿耿于怀，痛心疾首。即使有过千百回的反思、痛悟、自责也难以找到释放的出口。或许也曾用华丽的谎言来麻痹自己，或许也会偶尔假装遗忘，但只要愿意选择继续保持着清醒，那么这些记忆还是会像梦魇一样，隐藏在内心深处，伺机发作。除了少数破罐子破摔的人之外，没有人愿意因为一次的错误就甘心承认自己是堕落、丑恶的。你说，是吗？
阿尔·帕西诺说：“我从来都知道正途是什么，但我没走，因为那太难了。可是我始终相信，人是需要互相倾诉和拯救的。”想起霍建起导演的电影《暖》里，结尾井河说的话：“我的承诺就是我的忏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的。由此说来，我是幸运的。”那么，幸运的还有我的医生同学。
“为你，千千万万遍。”因为有这样追着风筝的人，我们就有希望被救赎。风筝，是执着的信仰，是童年时的梦，是勇敢的象征，是赎罪的福音。但是，风筝就是风筝，它的天职是飞翔，飞上蓝天，嫁给春天。
禾，你看，半天啰唆，说了一个故事，一本书，一只风筝。不妨拿宋柴陵郁禅师的一首禅诗，与君共勉：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封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问候你的老公、孩子，祝我们彼此幸福。
丽君！
××年×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