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海原的记忆
一
一个下午,两个女人,安静地行走在柏油路上。
海原,捡寻坐落记忆深处的痕迹。依稀记起是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去那里喝“神水”,穿着崭新的衣服,在大卡车上被挤得喘不过气来。浅浅的水窝边,黄浊的一小碗,传到手里的时候有黑乎乎的树叶或者杂草悬浮着,但是人们都虔诚地、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据说能够包治百病,还能带来灵气。但是具体在什么地方,南华山,抑或牌路山?已经模糊记不清了。
阳光洒进来,暖融融的,染红了脸颊。透过车窗,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土黄色的苍茫。玉米叶子周身白黄,摇摆着干透了的身子,在风中大声唱着哗啦啦的歌曲,田埂上几株干瘦的白杨冲天而起,枯枝如虬龙。
四霞说,苋麻水库你知道吗?她慢慢叙述着她的老辈们修建这个水库的艰辛和不易。路两旁的庄稼和纵横交错的灌渠,被呼呼地甩在车后。水库快干涸了,仅存的水聚集在一起,只是个小小的“涝坝”,明晃晃闪着银光。起伏不平的山峦、田野,在苍穹之下静立着,一闪而过,经过一个轮回的季节,他们都懒散着冬眠了。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或缓或急、或长或短地行走在城市间,行走在身边的风景中,也行走在不同的记忆里。这些心境,有的安闲舒适,有的震撼悲凉,有的静谧宁远,它们错杂交织在一起,织出一段段心路历程。欢乐和悲伤为其着色,领悟和提升为其塑形。
二
下午四点,我们已经在小巧而紧凑的海原城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晃荡着了。
色彩艳丽的蹦蹦车满大街乖巧、机灵地窜着。烤肉串的回族小伙麻利地翻动着肉串和蔬菜,夹杂着金银丝线的白帽子格外白净;手里拿着扇子,扇得烧烤的铁箱子脸蛋通红,红红的油滴进炭火,滋啦啦地响,麻辣就在风里窜到鼻子里,香气馋人。三个一般大小的孩子,眼神像向日葵一般望着小贩手里的签子。
迎面走过来的女子,长长的头发,黑色的羽绒服衬托着白白的皮肤,一手抱着个圆脸的孩子,一手拎着捆芹菜,咯噔咯噔走过去,长靴子上的流苏跟随着小腿一前一后舞蹈着。
墙角处,几个老人享受冬天暖阳的同时,玩着一种叫“折牛腿”的游戏。围观的高个子男人,戴着硕大的墨镜,偏着头站着。
一个妇女坐在店铺门口,专注地绣十字绣,阳光慵倦,细尘飞扬,那动作和神态,安闲得令人向往。
只一眼,就烙进记忆的海洋,便觉得生活美好,岁月悠长。
三
轻轻地迈着脚步来到海原大地震博物馆。带着祭奠的虔诚和庄重,仿佛怕惊醒什么。因为我知道,其他城市历史上曾发生的一切,对于今人来讲,无非是飘荡在坊巷街闾间的奇闻轶事、美论笑谈。而这座城市留给人们的记忆,除了千年丝绸之路上东去西往的商旅,铃声响彻的骆驼,整齐流动的旌旗,鞍马颠簸的木车,粗犷旖旎的音乐外,更多的是九十年前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天灾。
那个傍晚,地“摇”了,山“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撕毁了无数人的幸福,他们听到了来自地下的怒吼。瞬间,人间成了地狱,魂飞魄散,呼号震天……
博物馆高高伫立在黄土山旁,像一段凝固的旧时光,肃穆而静默。不锈钢的地球模型,耸立其上,警示着自然给予人类的惩戒。门口,松柏尚小,单薄着身子垂眉吊眼地看着来来去去的身影。玻璃窗内,黑色的帷幕凄怆而暗沉。陪同的朋友有些遗憾地表示是周末,不能进馆去参观。我们都没有说话,甚至有些庆幸。
斜阳里,风冷起来了,拉起了棉衣的帽子,站在高坡上回望。遥想当年,牌路山下,定然是遍地深碧浅绿,万紫千红;天空飞鸟长鸣,流云聚散;鸟鸣、燕叫、狗吠、羊咩,还有划拳喝彩声、酒旗招展声、买卖吆喝声随风飘荡;去窖里担水的女子一步一歌,唱着安详的“花儿”;无数风景在回声中浮现出人间烟火、岁月安然。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时,它惊奇地看着大地扭曲变形、裂谷断带,已看着残垣断壁、累累尸骨、殷殷鲜血、哭喊嚎叫,当然还有饥饿冻馁、瘟疫遍地,更有几十天的无人问询和未至而返的长官们……
苍茫尽头,一条条“摇路”延伸到远方。似乎看到一位皓发白须的道士走在古城的街上,一手拿着“桃”,一手拿着“梨”,沿街叫卖“逃”、“离”,呼叫过街,便杳然消失。当然,还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们豁着牙唱着“摇摇摆摆”的童谣。
暮霭氤氲中,我摘下眼镜,擦拭去一层层尘灰和雾气……
四
清晨的空气,冷峻中带着甘甜。启程去往西安镇哨马营,似乎一直走到沙路的尽头,震柳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据说,这几棵柳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百余岁。五百余年的时光里,它们就这样在一片空地上怀着关于痛伤的记忆,静静定格在沙砾之下,从容淡定地卧着、躺着,站着、立着,如历经沧桑的老人,携带着丝绸和尘土的光亮,裹起了灾难和痛苦的辛酸,走过了岁月的一天天,一年年……
迎面的一株,粗壮雄伟,几人合抱才可抱围。1920年的那个夜晚,大地震左旋错动形成的错位正好把它从中间撕裂开来,剧烈的疼痛使它低下了身子,匍匐在地上,但是它还是咬咬牙,忍着痛苦,挺直了身子,顽强地活了下来,以婆娑的状态,诠释着生命的奇迹。如今,它已经成为研究地震的活标本之一,虽然已显枯朽之态。
我们在树洞里掰开干枯的树皮,翻看着关于一棵树年轮的时候,它是静寂的禅者,是受人尊敬的长者。据说夏天枝繁叶茂,冠盖如云。此时,那么多的叶子铺在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敦然而厚实。树冠上,有硕大的鸟窝,那是喜鹊的乐园。
一眼泉水汩汩地泛着泡泡,清冽而温润。不知名的虫子快活地爬在水里的柳叶和石子的边缘,在水里飞快地游来荡去。
远处,泉水流经处,薄薄的冰碴泛着金光,亮晶晶地一闪一闪。近处,不知名的野草干枯了,平铺在地上,柔顺似少女。我们坐在上面,拍照,喝舀来的泉水,吃很甜的苹果。
一切都会让人想起顽强不屈、生生不息、坚韧执着等关于生命记忆的话题。
五
静寂的村落,拆迁的痕迹斑驳迷离。人们都搬走了。
晨曦微照在断壁残垣上,门楼早已坍塌在自然的风雨之中。墙里墙外,黄土“胡基”,堆至墙顶。高高低低的荒草,竖起身子晃动着,石头的拴马桩边,一截褐赭色绳子挂着,顺手一拉,粉碎了一手的尘灰。
站在一堵墙边,“马红宝”三个大红漆字触目惊心,提醒我们猜想这个人家以及这个村庄的故事。尽管房顶的木头全被拆走了,但依然能够看出是个很周正的院落。
几度斜阳夕照,几度飞花落叶,那些发生在这里的喜怒哀乐,红白喜事,繁衍生息,都已经远去了。
远方,我们昨天参观的新建居民点,白墙灰瓦、古色古香、廊檐飞柱,时尚新颖。想起忙碌的主人正在盘火炕,铺着粉白色地板的屋里,工具乱摆着,有着杂乱的喜悦,一如他脸上的笑容。
村庄依然在记忆里沉默。相信在它以后的记忆里,一定会上演着幕幕关于搬迁,关于美好,关于憧憬的连续剧。
行走在海原,记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