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是冰冷的，因为我是一方砚台。
常常是温热的，因为石头也是有心的、有梦的。
第一次睁开眼睛，安静地躺在红丝绸中，我用惊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世界，想象自己如何从一块石头被打磨成一方砚台，离开故土，翻山越岭，走入繁华都市或耕读世家，会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陪伴怎样的人在明亮或昏暗的灯下写写画画。想象自己在时光的炼炉中，要有怎样的机缘，才能修成正果。
他们惊讶于一块石头的美丽和优雅。我或立案头，或卧桌前，都是天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我知道自己的不同凡响。乌黑油亮的色泽，圆润玲珑的身段，有小小两个窝儿的笑脸。还有一圈图案，是兰花簇拥着的清泉，雍容高雅，笑靥满面。他们都说，这方端砚，是多么宝贵的砚台啊。
我开始做梦，渴望被人温柔抚摸，好好收藏，细心保存，妥善安放，免我磕、免我碰，免我流落无用，被四下抛掷，免我明珠暗投、无枝可依。
机缘巧合走进了这家的书房，才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且不厌其烦地沉迷着、自恋着，直到心碎，就像我和我的主人一样。
他那么珍爱我，每天亲自从檀木箱里取出我，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拿一块柔软的白布，仔细地擦拭，摩挲不已。然后轻轻摆在案前，选浓香型并略带臭味的一锭墨条，加几滴清水，轻轻推送打圈。墨汁就在小池里散开，仿佛一切的际遇与感觉，从遥远的过去，随着我的胸襟晕染，一路蔓延，姗姗走来。
他抬头望着窗外的朵朵白云，沉迷在一些字的间架结构里，文的辽远阔大中，浑然忘却了砚外的人生。
时而他捧籍长吟，击节短唱。眼见风尘弥漫，渐渐淡若云烟。把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轻愁尽扫，把酒临风、易水凭栏，酣畅于淋漓，怡然自乐矣。
时而他眉头一皱，便挥笔写下去。那些妙语连珠，如期待了许久的士兵，只要号令一声，便会排着队涌出来跑到宣纸上，勾连点画，站稳坐定，肃然不动。
时而他呼吸渐深，凝神静思，心无旁逸，然后从容落笔。那些字或端庄典雅、笔走龙蛇，或古朴凝重、行云流水，真草隶篆，随心所欲。
日日相处，陪主人在窗下安静地阅读。夜夜挑灯，人与石会不会产生念念不忘的情感呢？他常常兴奋地自言自语：身为读书人，寻到一方好砚，就是和心仪的人相守相知。相见恨晚的感情，得格外地呵护怜惜。
我的心乱乱的，墨褐色一般温婉柔情。一时开朗，如同画圆的人生。一时也不安分，恰是缺憾的结局。有时是种揪心，似针线，密密麻麻地打着结，绕得自己不知所措。
那时，窗外夏意正浓，清风拂面，细柳摇曳。偶尔他眼光一闪，掠过一瞥，但见我便一扫适才忧郁纠结。甘甜如蜜，深沉静默，暗流涌动。
一方砚静养着一个读书人的梦境之花，欢愉便是忘我，结局就是过程。
然造化总是弄人，命运总是乖舛。
他的字渐渐有了名气，求墨宝的人多了起来。他开始结交一大批朋友，呼朋引伴，夜夜笙歌，渐渐便从这日日绽放的墨花里移转了目光，投向那人人追逐的红尘官场。
从此，他不再白日里静坐写字，夜晚里添香默读。他的目光不再澄清，心魂不再安然。最后，完全沉迷于黄金白银的光泽，混迹于官道商铺的世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灰尘遮盖了我的身子，烟火熏炙着我的脸庞。蛛丝漫过土黄色的书籍，螨虫钻进了书房的角落。我被置放于寂寥的冷宫，把幽僻当作归宿。
每个夜里，无边的剧痛从指尖传到心底，泪水慢慢溢出，一滴、两滴、三滴……我依旧痴情地守望着。多么盼望他能够心潮再涌，揩去我满身的寂寞，重拾那过去温柔的相拥、温馨的画面。
每块石头，都有着温热的梦境，只是这些梦，总是在背离的结局中倏然惊醒。
主人带着我去见砚雕大师，任凭他对一块石头生杀予夺。大师灵巧的手持着各种尖，像柔软的绳索慢慢将我束缚割刮，改头换面。我被削去幽兰，改雕成镶金嵌银的牡丹。
他还发现了我最神奇的地方：无需加一点清水，墨条过处，就是一池浓淡皆宜的墨汁。
我成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可是谁会知道，每当墨条摩挲，我就会回忆起主人指端的温热，酸楚的热泪涌出，一滴、两滴、三滴，不多不少……
一个秋天的傍晚，细雨蒙蒙，冰冷刺骨，主人用丝绸包好我，小心翼翼地把我送到另一家人的书房。打开包裹，围着的好多人，一时惊呆了，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们高兴地说着、看着、赞着，取出墨条证实着、惊叹着我的神奇，称颂着主人的好眼力。
门口，远远的，众人簇拥着一个矮矮的人进来。主人迅速捧起我，满脸谄笑，得意洋洋。
我看着他、挨着他，熟悉而又陌生。如此之近，却又那么遥远。隔着通常的距离和感觉，梦境闪过——日日厮守着的时光，汩汩流淌的墨汁，挥笔题字的快意、双手的抚摸、甜蜜的低语，我的泪水涌了出来，一滴、两滴、三滴……
他毕恭毕敬地弓着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双手奉上涂过蜡的我。光滑如玉的我，从他温热的手上缓缓落地，石破人惊、香消玉殒……
曾经，我是那一方名贵的端砚，不静默于角落，不尘封于奁匣，不赏玩于股掌。如今，在经历了刹那辉煌之后，无望地目送主人佝偻与无奈的背影。
我们都含恨离去，渐行渐远。
一方砚散落了一个读书人的梦境之花，选择就是路途，过程也是结局。
